紫宸殿东暖阁却门窗紧闭，厚帘低垂，地龙烧得闷热难当。
“王爷，您就尝一口，就一口……”郑玉跪在榻前，声音哀切，捧着一盏温热的参汤，银勺微微发颤。榻上的人裹在厚重的锦被里，只露出一张覆着白绸、瘦削得惊人的脸和一段冰凉的腕骨。唇色淡极，紧抿着。
银勺小心凑近，尚未触及唇瓣，那头颅便极轻地、近乎本能地向内侧偏去，一个无声却决绝的回避。
“呕——”几乎是同时，一阵细微的痉挛自那单薄躯体深处传来，压抑的干呕声响起，虽无物可吐，却更令人心惊。郑玉的手猛地缩回，泪如雨下：“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萧胤下朝赶来，正撞见这一幕。他玄色龙袍下的手骤然攥紧，深紫眼瞳缩了缩，几步上前挥开郑玉，取代了他的位置。
他端起那碗参汤，语气放得极低柔，却掩不住一丝紧绷的焦躁：“皇叔，朕喂你。”
他亲自舀了半勺，小心翼翼递过去。这一次，萧霁没有立刻避开。
汤勺触及干裂的唇，也算是勉强喂入些许。
室内静得可怕，所有目光都紧盯着那喉结是否滚动。
不过片刻，萧霁的身体猛地一弹，剧烈呛咳起来，随即侧过头，将方才那点参汤混着清涎尽数呕在郑玉急忙捧来的痰盂里，最后只剩无力的干呕，整个人虚脱地瘫软下去，冷汗瞬间浸透鬓角。
“废物！”萧胤猛地将药碗掼在地上，瓷片四溅，浓黑的药汁泼洒开来。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底赤红，死死盯着榻上喘息微弱的人，暴怒与无力感交织，“一群废物！连口药都喂不进去！”
太医伏地不敢言，颤声道：“陛下息怒……王爷此乃心病所致，胃气逆乱，强灌反而……”
“滚！都给朕滚出去！”萧胤厉声打断，整个人如同困兽。
众人连滚爬爬退下，只剩一室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药味。
萧胤喘着粗气，在榻边重重坐下。目光扫过萧霁露在锦被外的手，那手苍白冰凉，指节因方才的呕吐而微微痉挛。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握住，指尖触及那冰冷皮肤时，却被那低温惊得心口一窒。
他转而用手背试探地碰了碰萧霁的额头，触手一片不正常的湿冷，而非高热。
“……冷……”一声极细微的、带着颤音的呓语忽然逸出，气若游丝，却清晰得刺耳。萧霁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向厚重的被褥深处躲去，仿佛置身冰窖。
萧胤猛地回神，对着外面低吼：“再加一床貂裘！地龙再烧旺些！”
宫人慌忙应声。
然而，加盖的裘被似乎并无作用。不过一盏茶功夫，萧霁的身体又开始细微地颤抖，这次并非因为冷，而是另一种痛苦。他眉心死死蹙起，被白绸覆盖的眼窝下渗出冷汗，喉咙里溢出断断续续的呻吟，一只手无力地蜷起，死死抵住上腹胃脘之处。
“……疼……”又一个模糊的音节吐出，带着无法掩饰的痛苦。
萧胤的手悬在半空，想碰触那抵着胃部的手，又怕加重他的痛苦，最终只能徒劳地攥紧拳，指节发白。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力，纵有滔天权柄，却无法缓解那人分毫痛楚。
反反复复的畏寒、疼痛、低烧，耗尽了萧霁本就所剩无几的精神。他大多数时候陷入昏沉，意识模糊。
这夜，低烧转为高热。萧霁神志不清，辗转反侧，破碎的呓语比平日更多。
“……娘……冷……”
“……皇兄……”
声音模糊不清，带着孩童般的依赖与无助。
萧胤彻夜守在榻边，用浸了温水的软巾一次次为他擦拭额角颈侧的冷汗。当听到那声极轻微、几乎被喘息淹没的“……胤……儿……”时，他擦拭的动作猛地顿住，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他难以置信地俯下身，靠近那不断开合、吐出灼热气息的唇瓣，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皇叔……是我……胤儿在这里……你理理我，好不好？”
可那声呼唤之后，便是更深的蹙眉和仿佛陷入更可怕梦魇般的惊悸，呓语变成了含糊的痛哼。
希望乍起即灭，徒留更深的酸楚与空洞。
郑玉悄步进来，欲换下冷掉的温水，看到陛下这般模样，忍不住低声啜泣：“陛下……您去歇歇吧……王爷若是清醒，见您这般劳累，定然……定然也是不忍的……”
萧胤恍若未闻，只是固执地握着那只依旧冰凉的手，目光空洞地落在白绸之上，仿佛想穿透那层阻碍，看清里面的人究竟在经受怎样的煎熬。
直至后半夜，高热稍退，呓语渐歇，萧霁似乎陷入一种相对安稳的昏睡。
萧胤却依旧毫无睡意。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黑暗中，望着榻上那道模糊的、脆弱的轮廓。
许久，他忽然起身，脱掉自己的外袍，只着单薄寝衣，然后极其小心地掀开锦被一角，躺了上去。
动作僵硬而生涩。
他将那个冰冷蜷缩的身体，极轻地、试探地揽入怀中。
怀中人猛地一颤，发出模糊惊惧的呜咽，下意识挣扎。
“别怕……”萧胤手臂收拢，用体温包裹住他，声音低哑得近乎破碎，“冷是不是？朕抱着……就不冷了……”
或许是高热耗尽了力气，或许是那怀抱确实带来了些许虚幻的暖意，挣扎渐渐微弱下去。萧霁无意识地向着热源蜷缩，额头抵着萧胤的胸膛，呓语渐消，只剩微弱艰难的呼吸。
萧胤一动不动，感受着那硌人的骨头和微弱的生命气息，一夜未眠。
天光微亮，他方才小心翼翼抽身离开，为他掖好被角。
站在晨光熹微的廊下，他望着宫墙檐角，背影疲惫而孤寂。
一夜的怀抱，未能驱散那彻骨的寒疾。
但那一丝微弱的热度，于他而言，已是漫漫长夜中，唯一能抓住的、虚幻的救赎。
[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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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朕抱着就不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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