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
江南的冬,虽无北国凛冽,却也自有其料峭寒意。然而澄心苑暖雾阁内,却如一小阳春,地龙温煦,药香氤氲,更有一股悄然滋生的生机在不停流动。
萧霁的好转,并非一蹴而就,顷刻之间便可结束。
如春雨润物,他的恢复细微却持续。他的说话声音低弱沙哑,需侧耳细听方能辨清。即便如此,那种萦绕周身、令人无法呼吸的死气,确确实实是一日淡过一日了。
他开始能自行吞下一些流质食物,米油、参汤、炖得烂熟的羹肴,虽量少,却不再轻易呕出。偶尔,在阳光晴好的午后,他甚至允许郑玉扶着他,于暖阁内缓行数步,尽管每一步都需倚靠,气息微促,却已是数月来不敢想象的进展。
最令所有随行太医震惊的是,他不再排斥汤药,只要喂便能安静地喝下;施针时,身体虽仍会因刺痛而微绷,却不再抗拒;甚至当太医斟酌着提出需以药浴温通经脉时,他也只是极轻地颔首,道一声“有劳”。
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温柔。
萧胤几乎将全副心神都系于他一身。朝政文书虽每日由快马送至行宫批阅,但他的心,分明只挂在暖阁那一方天地。他亲眼见证着这一点一滴的好转,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能在他心中掀起滔天的巨浪。
这日,萧霁竟用完了一小碗鱼肉细粥,且未曾反胃。萧胤在一旁看着,紧张得手心冒汗,直到最后一口安然咽下,他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法抑制的狂喜。
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猝不及防,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微微抖动,想将那不合时宜的泪意逼回去,却已是徒劳。
压抑的抽泣声低低地漏了出来。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搭上了他因紧绷而僵硬的后背。
萧胤浑身一颤,猛地回头。
只见萧霁微微侧身面向他,白绸之下,唇瓣微启,声音虽弱,却带着清晰的安抚:“……好了……莫哭……”
他不说还好,这一声温和的劝阻,如同打开了闸门,萧胤的汹涌情绪轰然决堤。
他再也忍不住,竟如同孩童般,就势扑倒在榻边,将脸埋入萧霁身侧的锦褥中,放声痛哭起来。
哭声虽不再似上次那般崩溃宣泄,却更显委屈心酸,仿佛要将所有担惊受怕的日子都哭尽一般。
“……朕……朕真的好怕……”他哭得语不成句,涕泪交加,毫无帝王威仪,只剩下最本真的脆弱,“怕你再也醒不过来……怕你一直不理朕……怕你就这样……这样走了……”
萧霁静静地听着,任由他哭泣。那隻搭在他背上的手并未收回,反而极笨拙地拍了拍,如同安抚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待他哭声稍歇,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时,萧霁才微微动了动,对守在一旁同样抹着眼泪的郑玉轻声道:“……去……将梳篦取来。”
郑玉连忙应声,取来一把温润的玉梳。
萧霁缓缓伸出手,摸索着,接过了那把玉梳。他的手依旧不稳,动作缓慢而迟疑。
“过来些。”他轻声道。
萧胤抬起泪眼朦胧的脸,依言向他靠近了些,微微低下头。
萧霁摸索着,找到他的发顶。因连日焦灼守候,萧胤未曾好好梳洗,墨发虽依旧乌黑,却有些凌乱,甚至蹭上了方才哭泣时的涕泪。
玉梳落下,极其轻柔。
一下,一下,梳理着他那略显凌乱的发丝。
动作很慢,带着久病的虚软,却异常专注,带着独属于萧霁的温柔与耐心。梳齿划过头皮,带来细微的酥麻感,连带着将那些积压的悲伤与恐惧,一点点梳理开来。
萧胤的抽噎声渐渐止住了。他怔怔地跪坐在榻边,感受着那轻柔的梳理,感受着那冰凉指尖偶尔无意间碰触到他的额角或耳廓。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安宁与酸楚交织的情绪,包裹了他。他闭上眼,泪水再次无声滑落,却不再是恐慌的宣泄,而是一种被接纳、被抚慰的悸动。
暖阁内静极了,只闻玉梳划过发丝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冬日的阳光透过纱帘,柔和地笼罩着他们。
一人苍白病弱,覆眼执梳,动作轻柔;一人权倾天下,却如同迷途归家的幼兽,俯首帖耳,沉浸在久违的安宁之中。
郑玉早已悄悄退至外间,偷偷拭泪,不忍打扰这静谧温馨的一刻。
不知过了多久,萧霁的手臂微微颤抖,显是乏力了。
玉梳停了下来。
萧胤立刻察觉,抬起头,握住他执梳的冰凉手腕,声音犹带哭腔,却软了许多:“累了?别梳了……”
萧霁微微颔首,任由他将梳子拿走,气息略促。
萧胤却并未离开,他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仔细地看着对方。目光贪婪地描摹着那白绸之下的轮廓,那微显疲态却异常柔和的唇角。他忽然极轻地、带着无尽的小心,问道:“皇叔……你……你还恨朕吗?”
问出这句话,他心脏几乎停跳。
萧霁沉默了片刻。白绸隔绝了视线,让人无从窥探其后的情绪。良久,他才极轻地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却清晰:“……不恨了。”
顿了顿,他似在斟酌词句,缓缓补充道:“……只是……日后……莫要再那般……吓我了……”
他并未自称“臣”,也没有称他“陛下”。
一句“莫要再那般吓我了”,带着几乎难以察觉的依赖与嗔意,却像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过萧胤的心尖,引得他心头一阵酸麻。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萧胤猛地摇头,急切地保证,深紫色的眼瞳中焕发出夺目的光彩,泪水再次涌出,迸发着无尽的喜悦,“朕发誓!皇叔!朕以后一定好好待你!再也不让你害怕!再也不让你受苦!”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恨不得将整颗心都掏出来证明。
萧霁似乎极轻地叹了一下,那气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侧过头,仿佛有些疲惫,又仿佛……是默认与接受。
萧胤却毫不在意,他只觉得心中那块压了太久太久的巨石,终于被彻底移开,整个人轻快得几乎要飘起来。他依旧跪坐在榻边,舍不得离开,只是痴痴地看着那人,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忍不住落泪,像个傻子。
此后,这般情形竟成了常态。
萧胤情绪极易激动,有时是因萧霁多喝了几口汤,有时是因他能多坐片刻,有时甚至只是因为他一句模糊的回应……但凡一点小小的进展,都能引得这位年轻帝王红了眼眶,乃至伏在他膝头或榻边,哭得不能自已。
而每一次,萧霁都会极有耐心地,用他虚弱而清晰的声音低声安抚:“……好了……胤儿……不哭了……”
有时,他会如同那次一样,让郑玉取来玉梳,一下下,为他梳理凌乱的发髻,直至他情绪平复。
一个哭得像个孩子,一个哄得温柔耐心。
这画面诡异却又奇异地和谐。
萧胤沉醉于这种被安抚、被包容的感觉,这比他拥有整个天下更让他感到满足与安心。他仿佛真的变回了许多年前,那个可以肆无忌惮向皇叔撒娇求助的小太子。
而萧霁,在这一次次的安抚与梳理中,似乎也渐渐摸索着,重新定义着自己与这个已然长大、却依旧对他有着极致依赖的帝王之间的关系。
心头的坚冰,在那温暖的泪水与轻柔的梳齿下,悄然融化。
江南冬日的暖阳,透过窗棂,将相叠的身影拉长,温暖而静谧。
未来依旧未知,但至少此刻,伤痕累累的彼此,在这远离京城的行宫里,找到了关系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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