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三年，春深。
澄心苑内春光愈盛，百花渐次绽放，暖风熏人欲醉。暖雾阁中，药香似乎都被窗外馥郁的花香冲淡了几分，只余下安宁与静谧。
萧胤的心情，也随之日渐明朗飞扬。他抛开了所有朝政烦忧，整日里最大的事便是守着萧霁，絮絮叨叨地说着窗外景致，笨拙地亲手试汤试药，或是仅仅只是坐在一旁，看着那人安静的侧影，便能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
一种微妙而亲昵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悄然流转。萧胤那满腔几乎要溢出来的爱意日渐难抑。
他时常看着萧霁出神，深紫色的眼瞳中翻涌着炽热的光，嘴唇翕动，似乎下一刻就要将那惊世骇俗的心意倾吐而出。
这日午后，萧霁服了药，正靠在窗边软榻上小憩。阳光透过纱帘，在他月白色的衣袍上投下柔和的光晕，覆眼的白绸更衬得他面容宁静，下颌线条优美脆弱。
萧胤处理完几份紧急奏报，从外间进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他的心瞬间被填得满满的，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喉头，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口而出。
他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翻腾的心绪，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他需要找个地方，先演练一番。那些在心中盘旋了千百遍的话语，他定要说得完美，不能吓到他，不能……再伤到他。
他独自一人，快步走到暖雾阁后方一处僻静的竹林。竹影摇曳，沙沙作响，掩住了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
他对着几竿翠竹，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既深情又沉稳：“皇叔……朕……我……”
不行，太生硬了。
他深吸一口气，换了一种更柔和的语调：“长钰……我……”
还是不对。太过亲昵，是否会显得轻浮？
他烦躁地踱了两步，眉头紧锁，深紫色的眼瞳中满是苦恼与紧张。从未有一刻，他觉得说话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
“朕心……”他再次尝试，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朕心悦你，已久……”
太直白了！会不会又把他吓跑？
他猛地顿住脚步，抬手揉了揉眉心，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罕见的、属于少年人的无措和羞涩。
若是让朝臣见到他们杀伐果决的陛下露出这般情态，怕是眼珠都要惊得掉出来了。
就在他兀自纠结，反复练习，试图找到最恰如其分的措辞时，一阵极其急促慌乱脚步声突然自竹林外传来。
“陛下！陛下！！”谢德顺的声音尖锐变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连滚爬爬地扑了进来，甚至来不及行礼，便瘫跪在地，双手高举着一封插着三根染血雉羽的羊皮急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京……京城八百里加急！逆……逆贼反了！！”
萧胤所有旖旎的心思瞬间被这声凄厉的呼喊撕得粉碎！他脸色骤变，一把夺过那封急报，迅速展开！
目光扫过其上字句，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周身温和的气息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骇人的戾气！捏着急报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几乎要将那羊皮纸攥碎！
“好……好得很！”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冰，“朕才离京几日？这些人便都按捺不住了？！”
急报上言简意赅，却字字惊心：以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刘保、御马监提督孙坚为首的一干权阉，勾结鲁王萧炜、代王萧焕——皆是萧胤的叔父，先帝庶出兄弟，趁天子南巡、京中空虚之际，突然发难。他们以“清君侧，诛妖佞”为名，调动了部分京营兵马和宫中禁卫，控制了皇城部分宫门和内阁值房，竟欲强行拥立年仅十岁、母族卑微的七皇子萧钰登基！
京城现已陷入混乱，双方人马正在皇城内对峙厮杀！
“刘保……孙坚……萧炜……萧焕……”萧胤一个个念出这些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杀意，“还有朕的好七弟……真是朕的好臣子！好皇叔！好兄弟！”
他猛地抬头，深紫色的眼瞳中风暴凝聚，再无半分之前的温情脉脉，只剩下帝王被触犯逆鳞时的滔天怒火与冰冷决断：“备马！即刻点兵！朕要回京！”
“陛下！”谢德顺惊得魂飞魄散，“王爷他……王爷病体未愈，经不起疾驰颠簸啊！且逆贼势大，京城情况不明，陛下万金之躯，岂可亲身犯险？不若先调周边兵马……”
“闭嘴！”萧胤厉声打断，“朕岂能容此等跳梁小丑猖獗！皇叔……”他话音一顿，想到暖阁中那人，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但旋即被更强烈的怒火与责任盖过，“……朕必须立刻回京平定乱局！否则天下震动，社稷危矣！”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个人情绪，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硬与决断：“传令：羽林卫全部精锐即刻集结，留一半人手，由你统领，护卫澄心苑，保护摄政王安全。若有丝毫闪失，提头来见。其余人，随朕星夜兼程，回京平叛！”
“奴才……奴才遵旨！”谢德顺连滚爬爬地跑去传令。
萧胤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目光最后望了一眼暖雾阁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痛楚与不舍。方才那些练习了无数遍的、未曾出口的爱语，此刻被残酷的现实碾得粉碎。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玄色龙袍的下摆在春日的风中扬起决绝的弧度。
然而，他刚走出竹林，却猛地顿住了脚步。
暖雾阁临水的回廊入口处，萧霁正静静地站在那里。郑玉一脸惊慌地搀扶着他。他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软袍，外罩了一件淡青色的薄氅，白绸覆眼，面容平静，仿佛只是出来感受春风。
但萧胤知道，他一定听到了。
“皇叔……”萧胤的声音下意识地放软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和焦急，“京城出了些事，朕需立刻回去处置。你安心在此休养，朕留了人手护卫，很安全……”
萧霁微微侧首，转向他声音传来的方向，沉默了片刻。春风拂起他额前几缕墨发和白绸的末端。
就在萧胤以为他会出言劝阻或询问时，他却只是极轻地、极缓地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无波，却清晰地传入萧胤耳中：
“……去吧。”
顿了顿，他复又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似蕴含着某种深意：“……陛下乃天下之主，当以社稷为重。京城……非紫宸殿一方之地。”
皇叔这话……是在提醒他？京城之乱，牵扯甚广，并非仅仅局限于宫廷？
他甚至……没有一丝要挽留自己的意思？
是了，他本就是这般性子，以国事为重……
他的皇叔，即便病弱至此，依旧有着洞悉局势的清明。
“朕明白了。”萧胤重重点头，目光深深烙在那张平静的白绸之上，“皇叔保重，等朕回来。”
说完，他不再犹豫，毅然转身，大步离去。步伐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萧霁静静地向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那急促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廊庑尽头，被喧闹的兵马调动声取代。
春风依旧温暖，吹动他宽大的袍袖和薄氅。
他微微垂首，被白绸覆盖的眼眸无人得见，只有那垂在身侧、掩在袖中的手，几不可察地，缓缓收紧了。
郑玉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陛下远去的方向，又看看自家王爷，低声道：“王爷，风大了，回屋吧？”
萧霁沉默良久，才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他任由郑玉搀扶着，缓缓转身，走回那依旧温暖却仿佛瞬间空旷了许多的暖雾阁。
窗外，春光正好。
窗内，心湖再起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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