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荒芜的小院中烈焰冲天,赤红的火舌从四面八方摄地而来,将激战正酣的二人围在中间。
他们一人身着官袍,一人脸戴银面。
电光石火间,只见剑光一闪,听得皮肉翻裂之声,官袍人嘴角隐隐渗出血迹,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腹中的匕首,“……离京二十载,想不到武宁卫中竟出了你们这样的败类!”
说罢,他躬身向后,口中猛地吐出乌黑浓稠的鲜血……
“诶,诶!薛灵玥,醒醒!”
肩膀传来一阵急促的拍打,将薛灵玥从梦境中挣脱。
她迷迷糊糊眯开一条缝,茫然地望着脑袋上斑驳灰旧的房梁。七八串大蒜挂在上头,这会儿正簌簌地往下掉蒜皮。
迷蒙的视线转了转。
灰扑扑的土炕上坐着一个年纪很轻的女郎,正一脸铁青地看着自己。
糟了!
薛灵玥猛地睁大眼睛,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
女郎竖起眉毛,不悦地看着她,“薛灵玥,大清早的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进卫所这些年睡个觉还哭爹喊娘的?你爹娘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至于又哭又叫?我才睡下就叫你嚷起来了!”
薛灵玥深吸口气,她居然又做那个梦了。
自从来到长安,她已许久不曾陷入那恐怖的场景——梦中穿着官袍的阿耶被银面人所杀,阿娘与阿兄不知所踪。
“师姐对不住,我叫梦魇着了。”她嗓音发哑,下意识搓搓小脸儿。
深吸口气,脸上堆起乖顺的笑意,对女郎撒娇:“师姐你别气,我这就出去,你再踏实睡两个时辰。”
对方听罢轻哼几声,才躺回被子里会周公去。
薛灵玥暗暗松了口气,连忙抓起枕边的衣服麻利地换上,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
清晨的薄雾笼罩着一方小院,风中夹杂着昨夜露水的凉意,隐隐透出爽气。
自从七八岁起,她便开始做一些怪异的预示梦,一开始只是邻里间丢猫逗狗家长里短的小事,薛灵玥自然也没当真,可有一次她居然寻着梦中的记忆救下被捕兽夹困住的阿兄。
郎中说得亏发现及时,否则阿兄的腿就保不住了。
薛灵玥本来还挺高兴,直到几日后她第一次做了方才那个梦。
烈火灼烧的小院,倒在血泊之中的阿耶,还有那个面戴银面,周身气息寒如厉鬼的杀手。吓得薛灵玥冷汗津津,哭着从梦中醒来。
自她记事起他们一家四口便常居朔州,阿耶日日去衙门上值当差,阿娘在家中缝衣绣花,煎药做饭,照顾他们兄妹二人。
这突如其来的梦境却像一把斧子,彻底劈开了她幼年平静的生活。薛灵玥生怕一切成真,天不亮便抹着眼泪跑去把耶娘摇醒。
但他们却是一点不信,阿耶还弹弹薛灵玥的小脑瓜,唤她的乳名:“呦呦莫怕,你阿耶芝麻大的官儿何来这样的事,想是前几日被你阿兄吓到了,阿耶这就去打他一顿给你压压惊!”
可这梦境在几年间不依不饶,一次次出现。
薛灵玥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叛逆,他们既不信,她就自己去查!
她阿耶年轻时曾在武宁卫从属的卫队任职,其前身曾是骁果军的阵前七十二探。
几十年前,塞北十二川沦于异族之手。曾是前朝八柱国之一的太祖皇帝领余部二十万众屈居江东,与异族隔江对峙。因连年战火不休,内忧外患,太祖将骁果军七十二探拆为两部,一部仍在军中,另一部则以“武安天下”为名,设为武宁卫。
同时在江右设立讲武堂,培养新秀军官力量,暗中选取武艺精,通文史,或有专长之术者,编入武宁卫,由自己都次子晋王统领,行暗中窥察之事。
后大周立国,武宁卫成为天子近卫,作为圣人耳目有稽查百官之权。卫所每年濯选有天资的幼童,以文武教导,到十四岁按照军中规制授以官职,为天子办差。
年幼的薛灵玥胆大包天地偷了阿耶衙门里的遴选格目,填上自己的名字,就此离家来到长安。
也是走运,她本身形瘦弱,却侥幸得了太傅大人一句“此儿根骨极佳”的评价,生生挤进了武宁卫的大门。
但来到长安后,梦境却顿失无踪,她只剩阿耶生平这一条线索。进入武宁卫这几年她无心升迁,对差事得过且过,只要得空,便一心一意趁夜去爬案牍库的墙,查找任何与她阿耶有关的记录。
奈何至今一无所获。
算算日子,离阿耶口中的“二十年”恐怕只剩不到一载。
近日偶然听闻武宁卫中还有一密库,探查一番或许能找到线索。可惜自己如今官职低微,连那密库的门边都摸不到……
薛灵玥心里烦闷,恨不能打几套拳顺顺气才好。
清早薄雾熹微,露气爽利沁脾,她站在院中凝神运气,双腿微曲,正要扎个马步,目光忽得扫过院中细柳一般的晾衣杆,两套新式的淡色裙衫正随风而动。
她一愣,瞬时泄气,悻悻地直起身。
自己现在应该是一个年幼无依,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与长姐一同流落在外,投奔外祖的柔弱孤女。
此时若拳打得虎虎生风,岂不是林黛玉倒拔垂杨柳!
薛灵玥百无聊赖地绕着院子看了一圈,最后弯着腰从墙根儿底下找出一条坐出屁股印的旧板凳。吹一口灰,利索地提起裙子坐下。
昨日武宁卫接到线报,冀县治下似有族学行为不端,暗中夺取举子应试资格,还散播朝中重臣的谣言。
听着严重,但这样的事古往今来屡见不鲜。毕竟一群生于乡野,整日吹胡子的老秀才能知道什么。只是冀县距京畿外郊不过三十里,真有风言风语传到圣人脚下未免难看,上峰便随意指派人微服前来,暗中确认一二。
这是件出力不讨好的差事。与薛灵玥一同来的赵师姐本来是上峰跟前的大红人,但不知为何自请离卫,被大人不喜,才跟她这个官职低微的虾米一同派遣至此,车马劳顿的来走个过场。
昨日她们骑马赶到冀县已近黄昏,不巧路上淋了场雨,师姐提议她二人假做投亲的姐妹,找个独居的人家落脚。
薛灵玥视线在破败的小院中打了个圈,黄土垒得的墙角边堆着几个簸箕和磨烂的草鞋,一旁的水缸破了碗大的口子,如今只能装下一半的水。
这家的老妇人如此拮据,却还是拿了两件干净簇新的衣裳给她们换洗。
薛灵玥感激而珍惜地摸了摸袖口那一圈栩栩如生,娇俏明艳的浅茜色桃花刺绣。这衣服似乎很衬她,昨夜一换上,那老妇人便看得移不开眼,连连点头。
正想着,余光冷不防一顿,自己两条大腿大马金刀的劈着,手掌张开,稳稳撑在膝头,好似一员军中猛将。
她“哎呦”一声,飞快并拢双腿。
才坐端正,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端着破旧斑驳的木盆从旁屋出来。
见她乖巧坐着,老妇人目光怔忡一瞬,露出怜爱,“起得这样早可是饿了,阿婆这就做黄粟米饼子给你吃。”
薛灵玥幼年随耶娘常住乡间,黄粟米是寻常农户常吃的主食,平日多加些水煮粥还好,活上鸡蛋烙饼子可就奢侈了,更别提是如此拮据的农户。
她忙站起身,笑嘻嘻道:“多谢阿婆,但我昨日在路上吃了几块糖饼,眼下还不饿呢。”
“咱们桃花呀,最爱吃阿婆做得饼子了!”老妇人自顾自走到灶台前,捧出一把新鲜的黄粟米。
薛灵玥一愣,这老婆婆年老昏昧,原来是将自己看做她的孙女了。
她不忍再推辞,待到做好,师姐还没醒,老妇人就留了一张饼子在灶里温着。另盛了小碗青瓜酱菜,配上清淡的米粥,金黄色的饼子散发出阵阵酥香,勾起薛灵玥的馋虫,一时忍不住捧着埋头吃得喷香。
老妇人见她珠玉可爱,圆润白嫩的脸颊随着咀嚼一鼓一鼓,眼中的慈爱更是快溢出来,“阿婆的桃花回来了,一会儿阿婆给你梳头,梳得漂漂亮亮的......”
薛灵玥眼中划过一丝犹豫,但口中的饼子甜香软糯,催着她乖乖地点了点头。
别看老妇人年纪大,手巧的很,不过片刻功夫便满意地对着薛灵玥肉乎乎的脸儿上看下看。
这不是未婚女郎的发髻,薛灵玥狐疑地转转眼睛。
老妇人一怔,脸上的笑容渐渐苦涩,无助地捂住面颊,哭泣出声:“桃花,我的桃花啊……”
细弱的哭声惊动了屋中浅眠的赵师姐。
她披衣怒起,推门而出,却见薛灵玥正站起身,扶住眼前佝偻的老人低声抚慰。
赵师姐登时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转身回屋给自己倒了杯茶。
放了一夜的冷茶入口晦涩发苦,轻抿半口,她就忍不住呸的一声吐了出来。
这什么破地方!
一大早被人吵醒两次,无论如何是睡不着了。她索性拿了晾干的衣裙,坐在炕沿儿边慢条斯理地穿。
才系好腰带,薛灵玥推门进来。
她小心地掩上门,走到桌边给自己倒杯茶:“这婆婆的儿子儿媳早逝,留下一个孙女桃花,七年前嫁到芒山西边的刘家庄,还生了娃娃,三年前人忽然不见了,婆家就说她红杏出墙,夜里跟人跑了,但婆婆不信,心中一直放不下,故而时不时就会犯癔症。”
“她可是嫁去做妾室?”
薛灵玥摇头:“是个农户的儿子。”
赵师姐轻嗤一声:“既嫁个穷泥腿子,跟人跑了有什么稀奇的。”
薛灵玥托着腮,半晌没应声,不知在想什么。
“行了,你这人就是心软,净啰嗦没用的。咱们时间可不宽裕。不如我去东边的镇子,你往西找,三日后未时在前面山头栓马的地方见。”赵师姐裙衫妥当,淡淡扫了扫薛灵玥这一身行头。
薛灵玥乖巧地点了点头,脑中还在回忆方才老妇人哭着将这身衣裳送予她的画面。
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她索性掏出怀里的荷包,悄悄藏到枕下。
赵师姐蹙眉嘟囔:“烂好心,那点俸禄还接济别人。”
两人一东一西,就此分别。
破败的小院很快重归寂静,唯有那位老妇人闭眼靠在墙边,膝上抱着旧箩筐,静悄悄地坐在凳子上晒太阳。
不远处的山坡上,薛灵玥收回的视线,勒紧了身上的包袱,抬脚朝着西边的小路走去。她能做得不多,只盼那几两银钱能让婆婆过得不再如此拮据。
赵师姐分给她的方向有五个不同姓的村子,大多是太祖年间从南方迁回来的。
昔年驱异族,复国祚,大周太祖皇帝再兴汉室,可惜他在位不到八年便龙御归天。此后当今圣人,也就是他的次子晋王登基继位,至今已是正德十八年,这些村落早已渐渐繁衍出大族规模。
这样的村中必有私塾。
薛灵玥脚步轻快,一口气顶着日头走了个把时辰,心中只想快些了结这没劲的差事,好回长安去找那密库。
烈日下,她远远看见一个村口。五六个衣裳簇新的男童聚在一处,往路中的泥坑扔石子儿:“看我的,就打他眼睛!”
泥坑中间瑟缩着一个瘦弱的男童,脸上糊满了赤褐色的泥浆,时不时发出几声低微的呜咽,如同一只可怜巴巴的幼崽。
薛灵玥心头的火蹭一下冒出三丈高,一把拽住那小胖墩的胳膊:“你们一群人欺负他一个,算什么好汉?”
她手劲儿大,小胖墩疼得立刻张嘴干嚎,七八个老汉闻声举着榔头从地里爬上来,一副吃人的架势:“哪来不要命的拐子,敢碰我们村的娃娃!”
“我没有!”薛灵玥高声辩解,“明明是他们欺负人!”
“你这小娘子好多事,娃娃们玩闹与你有什么关系,”人群中一个长着三角眼的大娘上前半步:“我瞧你面生,来我们村做什么?”
“年纪轻轻跑出来,肯定不是好人家的!”
“就是,可别是流民!”
“不如先抓了她!”
薛灵玥目瞪口呆,下意识松开了手。怪不得养出无法无天的孩子,可真是群刁民呐!
出来之前大师姐特意嘱咐,春闱在即,圣人有意大兴科举,一切与举子学堂有关的案子都不得声张,暗查即可。她眼下不宜暴露自己的身份。
薛灵玥口气一转,退后半步,“唉,大娘莫怪,我不过路过贵宝地,看不下去那孩子被欺辱才出言相劝,既是如此,我走便是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必硬要跟一群不讲理的人讲理。
“想跑?没门!”大娘说着,伸手拽她。
薛灵玥侧身一躲,围堵在四周的村民忽的三两旁开,从中间让出条路来,两个男子缓缓走近。
一见来人,那大娘立刻面色讪讪,退后半步。
薛灵玥暗暗投去一瞥,为首的中年男子身形高阔,几乎挡住了另一人,他黑脸方阔,眼珠发黄,嘴角的横肉随着气息微微颤抖。
“你来我们村儿,只是过路?”对方音色低沉,却语气轻佻,显然不信她的说辞。
若是真打起来,她没带佩刀,面对这么多人恐怕没什么胜算。薛灵玥眼珠飞转,打定主意装出一副小娘子后悔害怕的模样,缓缓抬起头:“正是,我本要……”
恰在此时,原本站在中年人身后的青年微微移步。
薛灵玥倏地瞳孔一张,原本准备好的话全卡在了嗓子眼儿。
秦艽,他怎么会跟这群刁民站在一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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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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