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晌午,正是长安城中集市最热闹的时候,身旁拉着板车的货郎,挑着扁担的小贩,吆喝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二人没来得及换下官袍,笔挺肃穆的暗色织金料子在艳阳下折出刺目的光芒,寻常百姓见了个个恨不能躲着他们走,只敢在心中暗笑,武宁卫办案,哪个当官的怕又要倒霉喽!
薛灵玥多少还顾及着自己这身皮,一路上遇到好吃的好玩的,也拉不下脸去瞧,隔老远看几眼就算是饱眼福了。
“望穿秋水,望眼欲穿,望……”秦艽学着她的动作揶揄她。
薛灵玥气哼哼地:“就你脑袋里墨水多!”
一脑袋全是黑水儿。
两人正说着,身后传来一阵奏乐的锣鼓。
原本拥挤的街道顿时清空,百姓们慌张地朝两侧散开,路中间,八名护卫高举着猎猎如风的旌旗在前开路,织锦的金线在日光下绽出道道流光,炫目异常。
因无人敢推搡秦艽与薛灵玥,二人不知不觉竟站到了前排的最佳位置。旌旗后便是数十人的护卫队,粗粗一观,排场甚大,仪仗前后有近百人之多。
两人常年出入宫闱官宅,自然认得这是亲王才有的规格。
“越王?”秦艽侧头悄声道:“福王眼下恐怕还在京郊的庄子里养病。”
薛灵玥微微地摇了摇头:“你看那车架旁举黄罗伞盖的二十八女官,是越王妃。”
抬目看去,一顶金灿灿的马车缓缓驾来。
车轮足有近一人高,车轮坚硬宽厚,四盏金质镂空的灯笼悬挂在四角,随着马儿的踏地声轻轻晃动,行过老远,众人还能闻到车厢中隐约传出阵阵幽香。
好大的阵仗,便是越王本人也不过如此了。
“今儿什么日子?”秦艽费解地看过去,不逢年节,不逢华诞寿辰,搞这么大排场?
薛灵玥抬起下巴:“这你就不懂了罢!”
“说来听听?”
“人多耳杂,上去再说。”
二人选了个沿街的厢房坐定,秦艽爽快点了几道硬菜,待一桌好菜上齐,热腾腾的香气勾出馋虫。薛灵玥杏眼在红焖肘子翅鲍锅,松茸鸡丁炙河虾之间来回转悠,犹豫不定先宠幸哪位佳丽。
“试试肘子,”秦艽取了公筷,扒住那层炖得酥软的皮肉剥下,放到薛灵玥碗里。
她举起筷子嗷呜一大口,满嘴咸香浓润,果然名不虚传。过了几下嘴瘾,薛灵玥才道:“你知道最近长安城中什么事儿最新鲜?”
秦艽示意她继续说。
“近月永安坊出了个专采高门望族的采花贼,传闻还偏挑人家郎君在房中的日子才去,每每都是进屋先把男的撂倒,再胁迫女子与他行事,”薛灵玥伸出手来,“忠勤伯府、汝南侯府、宁远侯府的宗妇都叫他祸害了,这宁远侯府家的夫人性子烈,不堪折辱,一直闹着要自尽,长公主殿下多次传越王妃进宫,恐怕便是授意她前去劝说的,想不到竟是今日。”
秦艽瞠目结舌:“从前我只听说右卫的消息灵通,想不到竟是细到如此程度,连后宅之事都一清二楚。”
“可不是嘛,我日日在卫所中干坐着,送上来的抵报都快背熟了,天天净是这京中大小官员的后院琐事,妻妾嫡庶吵来吵去,好没意思。”薛灵玥低头唆了唆鲜美的大虾,嘴里吃得鼓鼓得。
她边嚼,边示意他也吃,这个香。
秦艽从善如流,吃了一口才问:“但我不解,这高门望族最再意脸面,必定全力遮掩,怎会闹得让坊间尽知?”
“咳!”薛灵玥把嘴里的食物咽了,道:“当官的再厉害也堵不住老百姓的嘴,我猜这采花贼在坊间有自己的消息线人,那些高门一早起来还没来得及反应,朱门前摆摊儿都把事聊一圈了,他们怎么堵悠悠众口。”
秦艽一哂,“也是,寻常百姓哪个不爱看他们这些人的笑话,只是可怜那几个宗妇。”
大周民风开放,却仍看重名节,但这些规矩都比不得性命要紧。
长公主殿下请越王妃前去劝说,不过是想给宁远侯夫人找个台阶下,避免她真的一个想不开,架得剩下两位宗妇也活不成了。
“你说这案子京兆府查了旬月都没交代,再这么闹下去,是不是会轮到咱们头上?”秦艽夹了一口鸡丁。
薛灵玥嘴里的炸丸子差点掉出来,“这倒霉话可不兴说!”
旖旎绯色的案子,还闹得京中沸沸扬扬,谁粘上都是个麻烦事。
“对了,我还有跟东西要给你,”秦艽面色慎重,从怀里掏出个信封,推到薛灵玥面前。
薛灵玥一愣,拆开细看,竟是一份名单。
“我总心疑是漏下了,便照姓氏和大致年岁,找出那几年左卫中所有符合条件的男子名单,你看看,可有像你阿耶的?”
心中泛起一阵暖意,薛灵玥不自觉露出笑容,视线上下仔细检查着每个名字,忽得她一顿:“这个,薛赟,前魏十三年生人……”
见她皱起眉头,他道:“我也瞧他最像,但他是并州人,我记得你阿耶是朔州人?”
薛灵玥失望地点点头,反复将名单摩挲几次才不舍地折回信封内,“多谢你费心了。”
“你别泄气,我是觉得有些不对劲,”秦艽手指转着茶杯,“你阿耶既是通过朝中推试任朔州司马,除了从军之功,便只有武宁卫一条路了。”
“我也心疑……”薛灵玥喃喃自语,阿耶不曾从军,武宁卫这事还是阿娘无意中提过的,但秦艽没有欺骗她的理由,若武宁卫中也毫无记录……
一切都太干净了,恍若从未有过她阿耶这个人一样。
薛灵玥浑身激灵,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怎么了?”秦艽关切地看着她。
薛灵玥连忙回神,避开他的视线,笑道:“咱们怎么都查不到,许是我阿娘骗我玩的罢,别想了。”
又装。
秦艽暂且将心头的怀疑按下不表,道:“既如此,我先叫人将菜撤了,咱们再用两盏茶歇歇神。”
正要出去,廊间忽然传来小二高亮热情的恭维声:“王大人里边请,今年新上的太平猴魁已提前给您沏上了,有事您吩咐小的便是!”
秦艽一顿,缩回手,低声问薛灵玥:“你可知京中哪位姓王的大人最爱喝明前的太平猴魁?”
薛灵玥还沉浸在方才的事中,一脸懵懂:“哪儿的猴儿?”
秦艽哑然失笑:“这茶名太平猴魁,形似兰花,气味清雅,产自江南东道,数量稀少千金难得。”
“这么贵,八成是个大贪官!”薛灵玥取了桌上的杨枝净口,道:“难不成我还认得?”
指指隔壁,秦艽朝她无声地做个口型:
“王崭。”
副指挥使大人?
薛灵玥神色骤然紧绷,一下来了精神。
立刻踮着猫步凑到门边,支着耳朵听。
果然不一会儿,又一道脚步声响起,来人脚步轻快,似乎年纪不大。
咚咚敲了两声,门扉轻启。
只听得王崭隐隐约约喊了一声“世子”,门便合上了。
薛灵玥眼睛直转,当今圣人登基时大封功臣,这京中的世子没有上百也是几十。
但武宁卫官员私下联络朝臣可是犯了大忌讳。
去岁年末,武宁卫统领李鹤晋封太子太师,照理说李鹤右迁东宫,圣人当从左右卫指挥使中择选一人升任武宁卫统领。但圣人却一反常态,迟迟不肯让李鹤卸任,仍保留其统领一职。
朝中多位老臣对此心怀不满,屡次上书恳请圣人遵循祖制,不可放纵武宁卫贪权过甚。
除了朝臣,武宁卫内部亦是蠢蠢欲动,只不过出了“裁撤右卫”一事后,多半人都不约而同放弃段霖,向宋景云倒戈了。
这个关键的节骨眼儿上,王崭凑的什么热闹?
二人紧紧贴着门,恨不能钻到隔壁去。
开门声响起,一人从屋中走出。
薛灵玥秦艽两人一上一下,连忙扒着门缝往外看,因门外垂着半人长的布帘,勉强得见一双织金连珠兽纹乌皮靴出现在廊间。
紧接着,那靴子的主人没有片刻犹豫,脚步一转,步伐沉稳有力,直直朝两人藏身的屋子走来。
沉重的压迫感登时扑面而来。
两人蹲在地上,惊慌的视线顺着布帘缝隙看去,双方的视线在狭小的门缝中相汇,一瞬间仿若窒息般凝固。
只见那人生着一双如鹰般桀骜刚毅的眸子,气息一沉,在二人头顶轻呵:“给老夫把门打开!”
…………
两只鹌鹑一高一矮,垂着头,规规矩矩地站在王崭面前。
王崭大马金刀地坐在窗边的塌上,气极反笑:“长本事了,敢听老夫的墙角?”
“……明明是我们先来的。”秦艽嘀咕。
“大点声,老夫听不清。”
秦艽鼓劲抬起头,正要再说一遍,冷不丁对上王崭杀气十足的目光,吓得把话顿时憋回肚里。
“我记得你,宋景云的小徒弟,”王崭饶有兴致地在两个人之间看来看去,末了得出结论:“年轻人,私相授受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绝无可能啊大人!”薛灵玥连忙颤颤巍巍地举起双手,一副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模样,“我等不过是听说有个案子,案子……”她求助地看向秦艽。
“对,对”秦艽结结巴巴道:“铁器案还未结案,我们出来找找线索。”
王崭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咂咂嘴,似乎是不太满意,“都找着什么了?”
秦艽心里暗道,当然什么都没找到,除了您这么个意外收获。
见两个小的都不答话,王崭冷冷一笑:“也罢,你二人回去各自写份案情的千字简报交与上官核验,薛灵玥,你的老夫要亲自看。”
薛灵玥缩着脖子,如同被扼住后颈的幼犬,不情愿但老实巴交,她嗫嚅着,声音几乎低得听不清:“是,大人。”
王崭神色微动,耐心道:“回去认真些,写好了,自然有你们的好处。”
他站起身,瞥过平放在桌上的信封,视线又不动声色地在两个年轻人身上反复审视一番,方才往门外走。
忽然,他似乎想到什么,蓦地停下脚步,“薛灵玥,这几日夜里可是你当值?”
段霖想把薛灵玥拘在卫所,叫人日日排给她后半夜的班。
“是,大人。”薛灵玥蔫蔫地。
王崭:“你们当值时需以案情为重,不要太拘泥条条框框,最忌畏手畏脚误了事,可记下了?”
也不知两人有没有往心里去,都耷拉着脑袋,齐声称“是。”
…………
三等校尉多半是跑腿当值的差事,向上官呈交案情简报是二等校尉才有资格做的活,薛灵玥没有经验,窝在右卫的值房里照猫画虎,删删写写琢磨到天黑,也才拟出个草稿。
写到此处,脑子疼得要命,薛灵玥干脆放下笔,揉揉酸痛的手腕,今日不如先偃旗息鼓鸣金收兵,待明日再战。
她将草稿叠好塞进怀里,指尖无意间划过怀里那道柔软的信封。
一个名字在脑海中再次浮现,薛赟,并州人。
若此人与她阿耶有所联系呢?薛灵玥渐渐目露坚定,似乎下定什么决心。
她趁着夜色溜出值房,路上闪身躲过岗哨,直奔后堂走去。后堂东南的角楼北侧有堵高墙,攀上去走屋顶,便可直通案牍库后墙。这是她近几年摸索出的“捷径”。
薛灵玥轻踩在细碎的沙砾上,借着夜色,沿着墙根屏息而行。
远远似有女子低吟轻泣。
薛灵玥脚下一顿,后脑汗毛竖起。这排屋子是右卫的库房,常年荒芜,夜里除了巡逻的岗哨,更无人会来。
她下意识想调转方向,却听得那声音渐渐清晰了:“师父,师父您轻些……”
薛灵玥吓得长大了嘴巴,不敢呼吸。
这声音可不像女鬼,倒像个野鸳鸯。缓过神,她心口反倒稍稍安定,暗道既如此咱也别坏了人家好事。
但她越往前走,声儿就越大,那女子叫得是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嘴里“师父”喊个不停。
屋中红帐翻滚,烛泪低垂,娇媚婉转的声音一听便叫人酥了骨头。
忽得男子粗哑低沉的喘息声响起:“说了这时候别叫我师父,嗯?”
不等女子答话,他又道:“乖乖,这一日你可真叫我好等……”
这个声音……
薛灵玥脸上血色霎时褪去,脑海中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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