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独立完成互联网公司外派任务的消息，像一阵微风，悄然在“觅境”工作室内部流转。同事们看她的眼神里，少了几分对新人的随意，多了几分对实力的认可。连一向有些傲气的莉莉，在一次需要合作给一个大型婚纱照团队化妆时，也主动将几个重要伴娘的妆面交给了林朝负责。
安姐交给她的任务明显增加了难度。开始让她接触更多风格各异的客人，从拍摄婚纱照的甜蜜新娘，到需要上镜主持活动的电视台嘉宾，甚至还有一位为参加女儿婚礼而特意前来化妆的、年纪颇大的阿姨。每一位客人都是一道新的考题，林朝全力以赴，将每一次服务都视为打磨技艺的机会。
她的手法越发纯熟，与客人沟通时也褪去了最初的青涩，变得从容而温和。她能很快地捕捉到客人潜在的需求，并用专业的技术将其实现。客人们的好评开始零星地出现在工作室的社交媒体评价里，“细心”、“自然”、“技术好”是出现频率最高的词。
这天下午，工作室临近下班，安姐接了一个电话后，把林朝叫到了跟前。
“有个急单，点名要你。”安姐开门见山，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我？”林朝有些意外。
“嗯。‘星耀传媒’的一个新人模特，明天下午有个临时安排的平面拍摄，原来的化妆师生病了。她的经纪人不知道从哪里看到了关于你的好评，打电话来问你的档期。”安姐看着她，“‘星耀传媒’是业内不错的公司，虽然只是个新人，但也是个机会。你接不接？”
星耀传媒？林朝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听说过这家公司，规模不小，旗下有不少活跃的模特和艺人。能接触到这个层面的客户，无疑是对她能力的极大肯定，也是她职业道路上的一次重要跃升。
“我接。”林朝几乎没有犹豫。
“好。”安姐点点头，“地址和时间我发你。对方要求比较高，做好准备。”
第二天，林朝提前半小时到达了位于江北嘴一栋高级写字楼里的“星耀传媒”。前台小姐将她引到一间独立的化妆间。化妆间不大，但设备专业，灯光明亮。
等待模特到来的间隙，林朝仔细检查着自己带来的化妆品，确保万无一失。她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跃跃欲试。这是她第一次独立接触模特这个行业，她必须做到最好。
几分钟后，化妆间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宽松卫衣、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的女孩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看起来精明干练的中年女人，想必就是经纪人。
“是林化妆师吗？我是李姐，这是我们的模特，林薇。”经纪人语气干脆，带着职业化的热情。
“李姐您好，林薇您好，我是林朝。”林朝站起身，礼貌地问好。
名叫林薇的女孩摘下帽子和口罩，露出一张年轻却略显苍白疲惫的脸。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五官小巧，眼睛很大，但眼神有些游离，带着一种被过度审视后的麻木感。她只是淡淡地瞥了林朝一眼，便沉默地坐在了化妆镜前。
李姐快速地向林朝交代拍摄要求：“今天拍的是少女系护肤品广告，妆面要干净、通透，突出皮肤质感，眼神要清亮，有‘呼吸感’。她昨晚没睡好，状态一般，你多费心。”
“好的，我明白了。”林朝点点头，走到林薇身后，开始仔细观察她的脸。
近距离看，林薇的皮肤底子很好，但黑眼圈很重，脸颊甚至有些轻微的浮肿，嘴角自然下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和厌烦。
林朝放柔了声音，尝试沟通：“林薇，我们先用冰勺或者冷敷一下眼睛，消消肿好吗？这样后续上妆效果会更好。”
林薇没什么反应，只是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林朝用准备好的冰镇金属勺细心地为她冷敷眼部，动作轻柔。她能感觉到女孩身体的僵硬。这不是单纯的疲惫，更像是一种……封闭。
开始上妆，林朝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她选择了最轻薄的底妆产品，用精细的手法一点点修饰瑕疵，全力打造广告要求的“伪素颜”肌肤质感。她刻意弱化了眼影色彩，只用极细的内眼线和根根分明的睫毛来强调林薇那双原本就很大的眼睛，试图唤醒其中的神采。
整个过程，林薇一直很安静，配合着抬头、闭眼，但一言不发，像一个人偶。化妆间里只有粉刷扫过的细微声响和林朝偶尔轻声的提示。
当林朝最后用浅粉色唇膏点完唇，完成整个妆面时，她后退一步，看着镜子里的女孩。妆容无可挑剔，皮肤吹弹可破，眼睛被放大，显得清澈无辜，完全符合“少女感”的要求。
然而，镜子里的林薇，眼神依旧是那片沉寂的湖，没有泛起丝毫波澜。完美的妆容，仿佛一个精致的面具，扣在了一张毫无生气的脸上。
李姐走进来，仔细看了看，满意地点头：“不错不错！效果很好！林化妆师技术果然名不虚传。”她催促着林薇，“小薇，赶紧去换衣服，摄影师等着了。”
林薇站起身，依旧沉默地跟着李姐往外走。
走到门口，她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向正在整理工具的林朝。她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在林朝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审视的意味。
“你化妆的时候，”林薇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疲惫，“很温柔。”
林朝愣了一下。
林薇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自嘲的弧度：“比我妈温柔多了。”
说完，她不等林朝反应，便转身离开了化妆间。
门被关上，空荡荡的化妆间里只剩下林朝一个人。她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一支没来得及盖上的唇膏，心脏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缩，几乎无法呼吸。
“比我妈温柔多了。”
那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钥匙，猛地插进了她刻意封锁的记忆深处，锈死的锁簧发出刺耳的“咔哒”声，那些她拼命想要逃离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汹涌而出——
五年级的那个周末。厨房。冰冷的瓷砖。母亲扭曲狰狞的脸。那把闪着寒光的剪刀，抵在她的脖颈上，皮肤传来刺痛和冰凉的触感。浓重的油烟味和母亲歇斯底里的咆哮混合在一起：“你怎么不去死！养你有什么用！连本书都能忘！！” 她吓得浑身僵硬，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能感受到一种灭顶的恐惧和绝望……
还有……被揪住头发，一次又一次地，狠狠撞向坚硬的墙壁，眼前发黑，耳边是嗡嗡的轰鸣和母亲恶毒的咒骂……
那间被锁上的、漆黑一片的屋子，她和弟弟缩在角落，听着门外父母上班的脚步声远去，世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恐惧……
林朝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她扶住化妆台，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双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的感觉直冲喉咙。
她以为她已经逃离了。她以为新的生活、忙碌的工作可以覆盖掉那些肮脏的过去。她以为“林朝”这个名字是一道坚固的屏障。
可原来，它们从未消失，只是潜伏在心底最深的暗处，只需一个微不足道的引子，就能再次将她拖入无尽的深渊。
“林化妆师，你没事吧？”一个工作人员推门进来，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
林朝猛地回过神，用力地吞咽了一下，强迫自己站稳，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没……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
她几乎是逃离了“星耀传媒”那栋光鲜亮丽的大楼。回到街上，冬日的冷风刮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觉得浑身都在发烫，又像是在冰窖里发抖。
回到“觅境”，小悠兴奋地跑来想打听情况，看到她失魂落魄、脸色难看的样子，吓了一跳。
“朝朝，你怎么了？不顺利吗？”
“没有，很顺利。”林朝的声音有些飘忽，“就是有点累，我想先回去休息了。”
她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整理工具和汇报工作，直接拿起自己的包和化妆箱，逃离了工作室。
回到那个她以为安全的小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黑暗中，那些画面和声音依旧在她脑海里疯狂叫嚣。母亲的脸，剪刀的冷光，墙壁的撞击感……如此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她蜷缩起来，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泪水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深刻的无力感和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她拼命跑了这么远，那些东西还是如影随形？
“启明星”的照片贴在床头的墙上，在昏暗的光线下，他们温暖的笑容此刻却显得如此遥远，无法穿透她内心厚重的冰层。
职业上的小小成功带来的喜悦，在这一刻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她意识到，她不仅仅是在为生存和梦想奋斗，更是在与一个庞大的、名为“过去”的怪物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今天的经历，只是这场战争中一次突如其来的遭遇战。
她打败了工作上的挑战，却在自己的内心战场上，一败涂地。
夜，还很长。而潜藏在平静生活下的暗涌，已经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林朝知道，在抵达最终那个她所渴望的、与过去彻底了断的“大结局”之前，她必须首先学会，如何与内心这片无尽的黑暗共存，甚至，征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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