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往事的开头,总免不了要话说当年。
当年,江冽离开天枢城后,我与顾兰亭要退婚的传言甚嚣尘上,不少人猜测爹爹更加青睐开阳城江家。我年纪轻轻,婚事却颇受各方关注,这让我时常觉得自己承担了那个年纪不该有的压力。
顾家明里暗里探知爹爹的心意,一番虚实打探,竟真的相安无事地退了婚。
一时间我在天枢城处于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幸而,世家子弟到了年纪就要结伴入世历练,我有了机会离开天枢城。
修仙世家们以城为界,凡世间的人以国为界,我与楚嫣然到的第一个落脚处恰是这凡间最繁盛的国家——楚国。楚国都城的一家书画铺子闹了鬼,我和楚嫣然路过此地,本着仙门中人的处世法则,欲要度化此鬼。
皇皇星土,再往前数三百个年头,出了位擅长丹青、爱画成痴的范阳获,但凡学过丹青的无不知道范大家的名号。我与楚嫣然费劲将书画铺子里的鬼赶出来,得知这鬼便是叫满天下学画之人奉为圭臬的范大家,一时进退两难。
那鬼一身书生长袍,躲在桌脚下瑟瑟发抖。我小心翼翼地询问道:“范大家?”
“什么范大家?在下身前一文不名,担不起如此称呼。”鬼影抖如筛糠。
楚地的方言甚难懂,我从他的表情艰难地判断,斟酌着换了个称呼:“范二郎?”
范二郎欣慰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换了官腔:“小姑娘倒是上道,不如交个朋友?”
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谦虚,楚嫣然竖眉冷对:“交什么朋友?若不是瞧着你还未化成厉鬼伤人性命,我们早叫你灰飞烟灭了。”
范二郎原本就苍白的脸色雪上加霜,对我投以求救的眼神,我没好意思告诉他我打不赢楚嫣然,周旋道:“我们且问问他为何不愿转世?”
我殷切地看向范二郎,后者扭扭捏捏,在楚嫣然威胁的眼神下慢慢屈服。
“小仙姑想来也是知道范某生前之事的。”
我眼睛放光,如数家珍:“当然!范君生于盛世,奉旨书丹青,寄情山水,所传诗画绘尽山川之妙,有道是一家出世,百代标程!”
“哎,什么奉旨书丹青,”范郎君席地而坐,一脸苦涩,“不过是挽尊的辞令罢了。”
“范君切勿妄自菲薄,虽说当时寂寂无名,但是现如今您雅名流传,已然流芳千古,即便是到了阴司阎王殿也是要受到礼遇的。”我满心满意地宽慰道。
我的话并未让他感到慰怀,一张鬼脸上表情更加狰狞,嘴里又蹦出方言:“死后成名,于范某来说无关痛痒!”
我从小学的是“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大道理,耳濡目染的是“舍我其谁”的处事法则,范大家这么一说,让我一时哑然。的确,人这一生,只有极少数时候是需要顾全大义的,多数时候面对的是切切实实发生在身边的琐碎小事。
范大家喃喃道:“某生前所求不过以画立身,死后得其所,但又忆生前种种,唯觉无颜面对亡妻。”
“听闻先夫人出身名楣,下嫁郎君后是人人称赞的贤内助。”
“那你想必也知道内子貌丑无盐,并不为我所喜爱。”范大家垂下眼皮,不无遗憾道。
我犹疑地点了点头,传言范大家生前卖画度日,如今万金难求的画当时只能于市井小铺中贱卖,而那时的范二郎还眠花宿柳,为之散尽银钱,范娘子举力维持家中生计,方能勉强度日。
“史书上说范某‘盛名难掩,私德小亏’,但某一想到亡妻操劳一生却无半点回报,心中实在有愧,若是于阴司相见,只怕……”
这故事听完了反倒让人为难,我支着脑袋沉默半晌,头上却传来楚嫣然的声音:“此事你实在不必担心,但凡是个正常女子,生前错付,绝无可能再想着与你死后重逢。”
范二郎的表情一时难以捉摸,不敢置信道:“即便如此,我们也死后同穴,怎么就见不到了呢?”
“死后同穴不过是给生人留的念想,过了奈何桥便什么都忘了,照我说啊,你也不必想得这么美,先夫人或许已经轮回几世,你就放心大胆地让我们超度你吧。”
楚嫣然轻松几句话叫范大家放下心结,我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完成超度仪式还有些云里雾里。
楚嫣然收起自己的阴阳扇,神情厌恶道:“生前不好好珍惜,等到死后再来忏悔,真是滑稽。”
世家女修们都是体面人,聚在一起攀比争辩,面上也是和谐的,一口一个“楚小姐”“陆姑娘”的叫着,心里却是很不认同彼此的,但这次着实叫我见识到了楚嫣然的厉害,一路上乖觉很多。
楚国的都城离天权城不远,近来又有仙剑会,我与楚嫣然呈了拜帖,想去长长见识。仙城选址多是灵气盛然之地,北方的天枢城为四方纵横之地,南边的开阳城临水而建,这天权城则依仗山势,占了九十九座山头,高高盘踞在中央大地上。
楚嫣然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女修,对现如今各城邦世家的支系流派信手拈来,滔滔不绝地说起这些高门秘辛来,隐隐有炫耀之意。
“天权城剑宗少主李君晏也是世家公子中的翘楚,我带你来见见别的世家公子相貌品性如何,免得你在天枢城见了一两个虚伪的公子哥便迷了心智。”
此话意有所指,我很想反驳她,但向来嘴笨,等想到说辞时两人已经到了天权城门口。
守城的小仙倌很是知礼,接过拜帖后对着楚嫣然就是一阵夸赞:“早就听闻天枢城楚家嫣然小姐风姿卓越,一把阴阳扇使得出神入化,小姐来参加仙剑会,实乃天权城之荣幸。”
我弯了弯唇,言笑晏晏走到楚嫣然身旁,小仙倌神情一愣,旋即恢复正常,拱手道:“原来是陆姑娘,姑娘……家学渊源深厚,早有耳闻。”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楚嫣然回过头对着我挑衅一笑,我生怕自己端不住。
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陆西榆,你等等!”
回头一瞧,正是出了天枢城后就分开的暮祁。要说历练,他比我经验丰富,还未出师前他就时不时呼朋引伴出城入世,在凡间已流传有一两个关于他除恶妖扫邪魔的传说。
爹爹本属意暮祁带我入世历练,但考虑到他的盛名,难免给我造成压力,于是我婉拒了。今日不知怎地如此凑巧,他也来了天权城。
没有拜帖的暮祁在外头急得抓耳挠腮,我上前想把人领进来,怎料他又眼巴巴看着身旁的素衣女子,那素衣女子还牵着位身量齐腰的男童,经暮祁介绍,我得知那女子名唤叶织,男童是她侄儿,唤作叶知秋。
叶织委婉地拒绝道:“暮公子,你同这位姑娘先进去吧,我且在这里等等。”
“叶姑娘若是没有拜帖,不如同我们一道进去。”我礼貌邀请道。
叶织微微颔首:“不麻烦姑娘,我没有拜帖,但有家师手书一封,且在此等李宗主首肯。”
暮祁说不动叶织,只好跟着我进了城,楚嫣然听说这事,不悦道:“这位姑娘好大的气派,她怎么不说要李宗主亲自来城门口接她呢?”
楚嫣然的嘴大概是开过光,到了下午,天权城中就传得有模有样,说李大宗主亲自去城门口接了一位素衣女子和小男童进城,还安顿在紫微殿的偏殿中。楚嫣然知道此事后,脸色一变,拉着我去问暮祁这女子是何来历。
暮祁言语闪烁,只说自己是在九嶷山脚下遇到叶织的,二人顺路便结伴同行。
楚嫣然对今日被叶织抢了风头一事耿耿于怀,看向暮祁的眼光中满是不信任:“你若是不说实话,我可难保不会有什么不好的言论传出去。”
大小姐威胁起人来的手段非我等常人能及,暮祁自认无赖,但触了软肋,只好松口道:“你们可知道李轻染前辈?”
托楚嫣然的福,这几天我好好复习了一遍天权城的历史,天权城不设城主的先例就是从三十五年前定下的,而这中间的关键人物就是李轻染了。
仙门七城的城主之位,自古以来或是父子相袭,或是母女传承,抑或师徒沿袭。相比起其他仙城传承的规律不定,天权城自开城以来城主就是李姓,这个中缘由嘛,自然是比起别的仙城世家强弱起伏,上演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剧变,天权城一直是李家独大。
李轻染其人,便是天权城上任城主从凡间捡回来的入门弟子,现任剑宗宗主李少陵和药宗宗主李止规都是她的同门师兄。李家剑宗与药宗一直互为支撑,为了平衡两宗,李家祖先早有先见之明,立下祖训,规定城主之位轮流坐。
这个在外人听来十分不利于内部发展的规矩延续了数千年,我有时不得不阴谋论一下,兴许天权城众世家们就有动过歪心思要扶持一位容易掌控的城主上位,慢慢腐蚀李家内部。但历史证明,李家无论是剑宗还是药宗,其综合实力都独步天下,城主之位上从没出过草包。
说回李轻染,据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在李家的教导下,不仅成为当世数一数二的剑修,更是精通药理,集剑宗与药宗之修为于一身,理所当然成为下任城主的不二人选。
那么问题来了,作为李家嫡系子孙的李少陵和李止规是怎么想的呢?难道就拱手将城主之位让给这捡来的孤女吗?可喜可贺的是,李轻染与当时的药宗传人李止规情投意合,亲上加亲,共图宏业,简直没有比这还圆满的故事了。
不过,美好的故事总要出点变故,这变故处理好了就是好事多磨,若是没处理好,那就是急转直下。
急转直下的情节发生在李轻染和李止规大婚当日。
人都曾年轻过,不做出点惊天动地的事简直对不起年轻人这个称呼。
说巧不巧,这个故事里的年轻人是个姑娘,那姑娘现在是天璇城的城主夫人,那时人们还不管她叫玉吟夫人,而是叫玉吟姑娘。
玉吟姑娘到天权城抢亲,当着新郎官的面说你今日若是娶她,我便血溅当场。于是,好好的一场婚礼给折腾没了,李轻染当着众宾客素手裂红裳,扬言此生与天权城再无瓜葛。
后人评说此事,一边倒地说李轻染风华半生而毁于情字,我也觉得这位前辈实在不必如此决绝,情郎可以不要,但城主之位怎么能拱手让人呢?
我曾与江冽说及此事,言语间颇为惋惜,江冽说我大可不必这么实在。
因为在江冽面前吃过口头上的亏,我这会儿不想急急发表见解,闭紧了双唇等着暮祁和楚嫣然说下文。
楚嫣然眯眯眼,明丽的面容带着点颇有兴味的表情,笑呵呵道:“你是说,这位叶姑娘是李轻染前辈的传人?”
暮祁一脸戒备,不肯再多说。楚嫣然起身,悠然地拍了拍云袖,整理了一下鬓发,从容道:“如此,她住紫微殿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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