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时代。
早春的樱花还没有绽放,只有些许蓓蕾存放在枝丫,同绿色树叶一起被风吹得漱漱作响。
侍女们捧着一会祭祀占卜要用的东西,从廊下匆匆走过,木屐碰撞,发出轻巧的声音。
这些侍女容貌秀美,一举一动皆有礼数。
她们走过垂钓亭,再穿过渡殿,路过西屋时,原本就轻巧的步伐更加轻了起来,甚至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只求能像猫儿那样无声走过,不被人发现。
但事与愿违。
里头的人还是听到了这些声音。
只静默一瞬,那间装潢素雅却不失大气的房屋中便传来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充满恶意的声音。
“让她们进来。”
听到这个声音,侍女们脸色发白,领头的那位却硬生生维持住了。
“无难大人,”她恭敬地垂下头颅,虽然屋内的人看不见,却依旧是分外谦卑柔顺的态度,“我们将要给纲吉殿下送上今天占卜所用的式盘等物。”
屋内的人停顿一瞬间,却逐渐低低地笑出来,但越显阴沉阴鸷:“你是说,我使唤不动你们?”
他说完这句,却不受控制地咳了起来。
一时间,那些咳声在木质房屋中来回碰撞回荡,中途撕心裂肺地响了起来,但随即又从激烈逐渐减弱,最后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上去反而像是毒蛇或者其他恶兽低低的鸣叫。
“我知道你,”蛇鸣嘶嘶,逐渐缠绕众人的脖颈,“你是我母亲的女房①。”
毒蛇苟延残喘地吐息恶意。
“既然不愿意进来,那就在外面站着好了。”
他没有说要站多久,所以这个期限无疑是要长长久久地维持下去,直到他得到想要的结果。
为了自己想要的,这个冷血动物屏气凝神,似乎连身体里的血液都放缓了流动的速度。
现在虽然是春日,但女房们捧着的东西依旧分量不轻,有几个年纪尚小的女孩没办法长久地维持动作,极细微地发出了声响。
“你敢对我不敬?”屋内的怪物像是闻到了肉味,他兴奋到近乎喊叫起来。
他将不怀好意赤/裸地摆在了脸上。
领头的侍女并没有说话,依旧像株树木那样垂头站着。
“……”
突然——
“好了,不要为难他们。”
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打破了这近乎千钧一发的对峙。
来人是位身穿湛蓝色小直衣的青年,他头戴乌帽,露出光洁的额头,帽子下面有一张极清澈明净的脸,但任何人望见他的第一面,都会被那双温和温润的眼所吸引。
青年直接推开西屋的大门,给这阴暗的老鼠洞渡点阳光,随后对自己丧良心的同胞兄弟说:“怎么又在生气,无难②是身体不舒服吗?”
无难迎着阳光,看见的便是被金色勾勒出轮廓的身影,久不见阳光的眼睛没办法适应,便不停地流泪。
何止是身体不舒服。
他心想。
他的心脏,血液,身上每一部分,灵魂的任何一块都在尖叫着诉说痛苦。
最重要的是,他想把兄长脸上那令人分外恶心的笑容全部抹除。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无难低低地吼道。
“既然我身在此处,你就是我这个身体的家人,不是吗?”青年并没有在意弟弟的恶语相向,他定睛观察一下无难的脸色,确认今天应该是他弟即将作妖的日子,便挥挥手,让身后几个侍卫拿药过来。
“最近有位医师找上门,他说他会试着治好你。”青年平静地问,“你想见他吗?”
“见不见有什么用?”无难嘲讽地笑了笑,“都是废物,谁救不了我。”
“或许吧,反正病得不是我,即使早逝,也是你的事情,”他的兄长却满不在乎,“——你想听到我这么说吗?”
“你——”无难怒急攻心。
他的好兄长却找到了机会,直接卡住他的下巴,不容置疑地抬手将那碗药水灌了下去,那双手还带着温暖的人类的温度,这温度产生了柔软的错觉,但实际上,无论无难如何挣扎,都无法撼动一分一毫。
“咳咳——咳咳咳。”
青年看着趴在地上被一碗药放到的弟弟,确认他一时半会不能作妖,便让那群女孩赶紧撤离现场。
“她们——咳咳——”不能走!
无难看着那些女孩的背影停顿了一瞬,后来听到他的声音走得更加迅速了。
她们竟然敢这样对他!
若是他有一个好身体,怎么会容许这些下贱的人这样折辱他!
他的兄长没理会他的无能狂怒,依旧平和地将碗递给身旁的人,只不过坐的离无难远了点,
“无难,我依旧是那句话,”他说,“我理解你,而你是我的弟弟,你大可怨恨我,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病痛,总需要一个发泄的窗口,但你不能对其余无辜的人动手。”
“——你记住了吗?”
啊,啊。
又是这样的腔调。
无难不发一言,浑身颤抖,仿佛回到了刚才,只不过,当初在屋外瑟瑟发抖的是一群女孩,而现在,则是他在发抖。
他们是多么的不同啊。
他——和他的兄长。
他天生就有不治之症,出生时便呼吸停止,等到死了快埋进土里,仿佛命不该绝,才有了第一声啼哭。
自此,他便有了一具羸弱多病的身躯,这具身体就是他不幸的来源,食物不再是美味、值得品尝的东西,任何一些刺激都足以给他带去毁灭。
自他有记忆起,就有无尽的汤药,等待吞入喉咙。
但这些都不是最痛苦的,痛苦的仍然是发病的时候。
身体变成一个破败风箱,肺部好像塞满沾满水的棉花,呼吸成为生活里的甜头,每一声心跳不是生命的延续,而是他在苟延残喘。
与他不同的是。
他的双生子。
那是个,和他一点都不一样,并且身体十分正常的孩子。
他有着枯槁的黑发,阴沉的眼睛。
但是他的兄长却有着仿佛琥珀一样的眼睛,丰盈完满的面容。每次因为他的身体而感到心神憔悴的父亲母亲只要看到兄长的笑容,便会情不自禁的笑出来。
“我的孩子啊,”他的母亲抚摸着兄长的肩膀,语气都是难以言喻的幸福,“他是天照神赐给我的孩子。”
“是最最宝贵的竹实,是天上的太阳。”
没有人不喜欢兄长。
没有人不爱兄长。
无难恨他。
他嫉妒他。
他仇恨他。
他想要将他杀死,折磨,砍碎,撕裂,分尸,只要不要看到那张脸,什么都好。
九条院无难永远在嫉妒,永远在愤怒。
这样的愤怒,让他的心理布满毒汁。
这样的人,或许会犯下数不清的大罪,数不清的大过,他的自傲与狠毒将最终淹没他自己。
但——
本文的主角又不是他。
“……”恶毒的想法在心里蒸腾,但明面上,无难不敢说任何一句,只能用沉默来表达反抗。
青年并不在意无难的排斥,他平日里是个再温和包容不过的人,如果不是同胞兄弟的性情在病痛中一日复一日地偏执起来,他也不至于咄咄逼人。
他实在是没见过无难这样的孩子。
明明他之前养过的孩子,就算再熊,再不听教训,后来长起来依旧是水灵灵的少年(?),除了喜欢扔点炸弹性格懒懒散散的没什么不好。
怎么会像无难这样以喜欢看别人痛苦为乐呢?
与其说他的弟弟是个病人,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头毫无情感的恶兽。
“既然你喝了药,那我就出去了。明日母亲要过来看你。”青年说完,也并不期待兄弟能给他什么回答,“你好好与母亲说话。”
他的好兄长正正经经地推了出去,而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离青年最近的那个高大侍卫,却漫不经心,好似平常地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明明他没有任何的恶意和杀意,甚至看上去也不是那种一言不合就要持刀伤人的家伙,但仅仅是这一眼,无难就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毛骨悚然。
——他一定是想杀了我!
绝对的,一定的。
那个男人的眼神,好像就在说着这么一件事情。
若是他真的做出什么危害兄长的事情,那把有着燕子纹路的利刃必定会砍下他的头颅!
*
那位风华无双的公子走过长廊,对着惊魂未定的侍女笑笑,宽慰他们不会有事,然后在一群小女孩闪闪发亮的眼睛下离开了。
在没人看到的地方,青年小声地和身旁人说话。
“……你刚刚是在吓他吧。”
“对啊,”男人很直接地承认了,脸上是爽朗的笑容,没见一点吓小孩的不好意思,“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我都有点生气呢。”
他们说着话,走到了中东门廊的台阶处。
那处台阶并不崎岖,但就在青年转过去的一瞬间,仿佛上面凸现了一块石头那样——
他直直地向地上倒去了。
那位黑发侍卫像是有所预料,看也不看伸出手,小臂发力,将青年整个从地上拔了起来。
“——阿纲,”他抬头看着青年,笑着说道,“你还是老样子。”
沢田纲吉有点狼狈地扶住山本武的肩膀,被朋友笑了也不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一直是这样啊,”他说,“从小到大都没改掉。”
他们亲密地挤在一块,像是两只在草地上打滚的毛茸茸的小动物。
①女房:是平安时代对宫廷或贵族府邸中服务的女性。
②无难:这人是谁大家应该都知道[狗头叼玫瑰]
没忍住,给自己喂点27的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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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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