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扇屏风堪称是玉家的传家宝。
并不是说多有年头,也不是说多金贵。
只是这扇麒麟嗅牡丹入得了玉娇娇的眼。
玉娇娇脾气不好,风一吹火一点就炸。
被他那双手摔过砸过的宝贝不计其数,只有这扇屏风最有机会传世。
此时,他一点力气也不用,轻轻倚靠在这面屏风上。
衣衫皱巴巴的,沾着血迹和药渍。
穿在他身上,却不见邋遢,只觉得哀叹。
玉枕山眼皮有些沉,半聋拉着:“我不要治了。”
第一句话就令众人胆颤。
接着少爷不紧不慢抛出第二句晴天霹雳:“我要出去,去看看南池子街外面的事。”
第一句话落在众人耳朵里就是:我不活了。
紧接着第二句:我还要死在外面。
遭受晴天霹雳的玉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知谁先倒吸了一口气。
“娇娇,你脑子坏了?”玉怀德脱口而出道。
“你这身子不医治也不吃药,病殃殃的还要出去,去哪啊?南池子大街你住腻了?”
玉枕山:“北津城待腻了。”
“那我们可以举家搬迁啊,你喜欢哪?江南?东北?海南?”宋含瑛笑盈盈地哄孩子。
大少爷摇了摇头,道:“我要自己去。”
一句话抛出来。
潇洒的不顾全家的死活。
“这怎么行?你自己……你自己我们怎么可能放心!不行!不行!不行……”玉怀仁也忍不住开口。
玉灵隐吓得胡子都立起来了,开口道:“娇娇啊,你如何任性都可以,但不能糟践自己。”
玉枕山瞧着老爷子,声音放软了一些:“爷爷,十七年来,我没有一日不觉得糟践。”
小时候喝不下苦药,刚灌下去就吐,但吐了也要喝。
身上染了药色,好几年洗不掉。如今我骨子里的苦味,反上来都叫我恶心。
我的五脏六腑好像都开始烂了,一呼一吸都带着疼,药喝下去没有什么用了。
朴福子说得对,我没几日可活了。
可是这一句又一句,他没能说出口。他只是眼睛一抬,露出怒色:“我不管!我不治了!我不喝药!我也不要在南池子大街,不要在北津城!我要出去,去天南地北,去没有混沌汤、没有牛黄丸、没有老祖宗的地方!”
“混账!”玉灵隐抬起手中的拐杖就砸了下去,声音彻梁。
“没有老祖宗,哪来的你玉娇娇!”
玉枕山眼霎时就红了:“对!没有他哪来的我!”
“没有他哪来的喝不尽的混沌汤,嚼不完的牛黄丸!没有他!我也不会日日夜夜的疼——咳不完的血!咽不下的气!”
“为什么救我!我为什么不能死!”
玉灵隐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到了最后却一句骂也没出口,发指眦裂,连连摇头。
玉怀德连忙给老爷子顺气奉茶,帮着服下几粒定心丸才见好转。
玉怀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这才从地上爬起来,道:“爹,别气。娇娇说胡话呢,他就这个脾气,平日里还是很乖的。”
他这时候倒是格外庆幸,老三那家伙没在,不然恐怕要又哭又叫,闹得更加上不得台面。
更庆幸老三媳妇要比老三稳重和明事理得多,更加稳得住场面。
此时,宋含瑛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谢行止抬了抬眼,余光瞧见她紧紧攥在一起的双手。
早就不知觉地掐出几道红痕来,淤了不少血。
正如她那年雨夜跪在祠堂里,紧紧攥在一起拜神的手。
“娇娇,妈妈陪你去,只有妈妈行吗?”
玉枕山还是摇头,像是要一条死路走到黑。
宋含瑛眼睛红着,没落下泪。
她扯了扯嘴角,如往常笑得豁达:“行,妈答应你。”
玉枕山那双半死不活地眼睛瞪大了,再次变得顾盼生辉。
其他人也一样震惊。
玉怀德两兄弟嘴巴长得老大,同步看向自己的弟媳。
那眼神就像是:“老三媳妇,你说什么呢?”
玉灵隐没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地面自己的影子,不知所想。
谢行止侧目而视,倒也露出不解。
似乎从未想过眼前这位母亲会率先松了口。
明明许多年前,她曾千般求过,紧紧抓着不肯撒手。
人,果真是最复杂的。
……
三日没喝混沌汤。
玉枕山没什么力气下床,基本一日三餐都在他那张千工拔步床上。
这几乎占据二十平方的金丝楠木床。
玉娇娇从小身体不好,三天一小病七天一大病,大多时候都是在床上度过的。
宋含瑛疼爱他,便请了北津城最有名的清代工匠后代打造了这张床。
空间足够大,装得极度奢靡,完全符合玉娇娇的极端审美。
那雕花镶嵌的密集程度,几乎看不见相衬的边角。
夜里点上一盏灯,误入一方藏金洞。
他走不出这金枝玉楼,但享得了千金富贵。
只是长到十七岁,走出南池子大街的次数屈指可数。
晌午,阳光晒得刚好。窗影斑驳金痕舞动,寓意“福泽绵延”。
屋内,半床花影,一枕松风。
新鲜粒大的陕西葡萄被摘好洗好,放在茶点盘里。
床上的人儿如柳枝拂水靠在软枕上,手指捻起一颗葡萄顺进嘴里。
随着贝齿轻嚼,率先溢出的是葡萄汁水的甘甜香。
窗影被遮了一角,他抬眼去瞧。
谢行止在窗外站定,
里面那人隔着窗户看他,轻轻抬着脸儿,眉如青黛长,眼似狐儿媚。
生得一副精妙绝伦的好皮囊,脑子没随娘。
一双自带精光的眼,眼波似雾,根儿里清明。
可惜。
那双眼斜乜了他一眼,似蹙非蹙,似笑非笑。
直到听见轻哼一声,原是不满。
谢行止迈步进屋,那道余光一直盯着他,却又不肯全然看过来。
拉扯犹豫,着实别扭。
他不解:“你有话要说?”
玉枕山瞥他,又没理头哼了一声。
他眨眼:“不想我来?”
玉枕山抬起脑瓜,嗔目皱鼻。看不出凶煞,只觉得娇俏。
“你三天没来了。”大少爷伸出三根手指。
他的手指很长很细,生得细条条白嫩嫩,形似女儿家。
“今天您有空了?”
哦,埋怨他呢。
谢行止明了,从怀里取出一颗珠子。
这颗珠子通体靛蓝,色润纯正,青碧无暇,光可鉴人。
就是颜色太冷。
玉枕山以为是对方拿来讨他欢心的,轻轻睨了一眼。
“这颜色好冷,瞅一眼都哆嗦。”他眼尾轻勾,嗓子也跟着挑起。
“没人情味的。”
谢行止只是将那珠子落到玉茶盘上,道:“护体的。”
玉枕山眼睛一垂,盯着那没人情味的东西,脸色有些不好。
“哦,又是来治我的。”
玉娇娇声如春雨沾花,尾音打着颤儿绕三饶,像是委屈。
"难看死了。"
又不满意了。
谢行止摸不准他的脾气,正准备将那珠子捻起来。
刚摸到珠子,一只手就抓了他一把。
玉娇娇的手没什么温度,比他还要逊色一些。
那手指没怎么用力气,不乐意地扒拉了他一下,那珠子就滴溜溜从他掌心滚了出来,重新跌进那玉茶盘中。
玉枕山瞪他一眼:“干什么。”
谢行止眨了眨眼,呆若木鸡。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玉枕山看他一眼,将那珠子顺进手里。
“都进了我的盘子,就是我的了,收不回去。”
谢行止看着他,神色迟滞。
“念在你第一次送我东西,本少爷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你这难看的珠子。”大少爷的语气。
大少爷说罢,还不忘将那珠子护在怀里。
生怕有人抢似的。
可见那人还呆呆地盯着他,玉枕山眼睛一转,心一横,就将那珠子塞进了衣领里。
刚进去就刺激得他哆嗦。
珠子表面平滑似镜,顺着他的皮肤就溜了下去,凉意沁骨。
他忍不住颤了好几下,脸都憋红了。
谢行止的眼睛再次眨了两下,开口道:“吠琉璃生寒,受不了就隔着衣料戴着。”
“要你管,我一会儿给他吞下去。”玉枕山被凉得龇牙咧嘴,嘴上却丝毫不饶,自顾霸道。
“戴上这珠子,我就能出去了吗?”
谢行止如实回答:“时候未到,还差一样东西没寻到。”
好看的柳眉拧成结,不耐:“我大叔二叔怎么还不去寻,墨迹死了……”
不知道人活不长了吗?
本少爷的时间就是金钱好吗?
少爷内心埋怨完,抬眼看向那道霁月身影。
窗影之下,那人形貌庄严,如神如仙。
他的这位先生,除了那双眼,就是这张唇。
唇厚圆润,光泽色艳。
像是挂着水雾的粉葡萄。
他不敢看先生的眼,就固执地盯着唇。
须弥,少爷生硬地咽了咽,摸了一颗葡萄就狠狠塞进嘴里。
没看先生,只是道:“先生不好奇吗?”
“为何从来都不问我。”
谢行止:“问什么?”
玉枕山:“问缘由。”
“见我生气了也不问,难过了也不问,哭了也不问。就连我不想治了你也不问。”
“我娘总是问东问西的,我皱个眉毛就要刨根问底闻个清楚。”
片刻,谢行止才开口:“因为不重要。”
斯言既出,玉娇娇的脸就气红了。
“你说谁不重要?!”
玉娇娇板着脸,唇角一抿眼泪就往下掉。
谢行止似乎不明白他为何又恼怒,他依旧没问。
只是擦擦他的泪,摸摸他的头。
那人却狠狠推了他一把,他被迫后腿几步。
“我不喜欢你了!我讨厌你!你走!”
“我不要看见你!我再也不要见你了!我讨厌你!——”
“你走!!!”
玉枕山突然就发了脾气,发了狠地推搡他,眼泪啪嗒啪嗒乱落一通。
谢行止被赶出那张千工拔步床,赶出那面麒麟牡丹屏风,又被赶出金枝玉楼。
“砰!!”
门砸得好响。
谢行止瞧着那福禄寿禧六扇屏门,明眸微眨。
惑然呆立。
人,果真是很复杂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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