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溥对“不受待见”的执念,根植于一段模糊到几乎要散架的记忆。
许是隔了太久,又许是他潜意识里拼命想忘却,到最后,只剩下呼啸的寒风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在意识的深渊里反复盘旋、嗡鸣。
他总觉得,像他们这类人,拥有异于常人能力、却必须依赖他人才能施展,被世人厌弃是理所当然的——
又或者,仅仅是他自己活该被厌弃。
那段记忆没有前因,也没有后果,像一块凭空砸进脑海的冰棱,冰冷刺骨,让他无法相忘,更无法坦然接受。
记忆里的自己,狼狈不堪,脆弱得像片随时会被狂风撕碎的枯叶。
地牢里,“呼呼”的寒风裹挟着铁锈和霉烂的气味灌进来。
柳溥眼睁睁看着记忆中的自己被沉重的铁链锁在冰冷的石壁上,透过地上那汪浑浊的水洼,倒映出一张清瘦却写满凄凉的侧脸。
紧接着,沉重的皮靴踏在石板上的声音,一声声,如同重锤敲击在心坎上。
“老祖?”徒孙的呼唤将他拉回现实。
柳溥下意识紧闭双眼,但灵体的感知却不受控制地清晰——“看”到士兵扬起鞭子,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劈下。
没事的,不过是记忆罢了。记忆里的伤,总不能真的疼到现实里来。柳溥这样安慰自己。
然而下一秒,鞭子撕裂皮肉的触感竟真真切切地传来!
“刺啦——”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鲜血瞬间迸溅开来,在昏暗的地牢里绽开几朵妖异的血花。鞭梢收回时,甚至挂着黏腻的、带血的皮肉。
疼!钻心剜骨的疼!
那痛楚之外,一股滔天的恨意如同滚烫的岩浆,猛地从胸腔深处翻涌上来,几乎要将他的灵体焚烧殆尽。
“老祖?”
柳溥猛地一晃,踉跄着几乎栽倒。
这股恨意……是他的吗?他短暂失神。
耳边突然传来“扑通”一声闷响——像是他脱力松开了什么。
“老祖,是躯壳用着不顺手吗?”林玄玥急忙伸手搀扶,脸上写满担忧,“您能站起来吗?”
柳溥一愣:他没站着吗?
他睁开眼,首先撞入视线的是林玄玥伸来的手,以及旁边林续惊惶失措的脸。他这才低头看向自己——只见身体正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趴伏在地,领口被扯得大开,露出苍白的脖颈,整个人狼狈得如同被丢弃的破布娃娃。
柳溥:“……”
此刻他只想立刻钻回那山洞,永世不再出来。
“可能是……”柳溥撑着地面坐起身,试图编织一个合理的借口,“这具躯壳的原主心有不甘,突然现身把我挤下去了。”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竟还有这等事……”林玄玥正想顺着台阶下,身后的林续却耿直地开口。
“不对啊老祖!”林续蹲下来,一脚踏碎了柳溥的台阶:“我们来之前仔细检查过,这躯壳干干净净,连一丝残留的灵识都没有!”
林玄玥:“……”
师弟!你是真不会看眼色啊!
柳溥的脸彻底黑了:“那也有可能是外来的游魂,趁我不备……”
“可什么游魂能挤走您啊?”林续锲而不舍,像个好奇宝宝,“您可是……”
柳溥沉默了。
是啊,论修为,他在祁人之中也算顶尖,寻常游魂哪敢近他分毫?再看看林续……盲生,你确实发现了华点。
“小伙子,挺有天赋啊。”柳溥咬着牙挤出一句,表情管理彻底失败。
他自认平日里还算温和,即便有人当面嚼舌根,甚至指着鼻子辱骂,他也多半一笑置之,权当听个乐子。可今天,他是真有点破防了。
不对,他之前好像也并非全无波澜……
他记不清自己初为祁人时的模样,只知那时的记忆一片空白——
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来自何方,浑浑噩噩,如同世间大多数新生的祁人一样飘荡。
直到某一天,有人颤巍巍地跪伏在他面前,唤了声“殿下”,他才隐约拼凑出,自己生前或许是个身份尊贵的人。
四百年来,他耗尽心力试图拼凑完整的记忆,却总是徒劳,只能偶尔捕捉到一些零星的碎片,如同浓雾遮蔽下的镜花水月,模糊不清。
“老祖?您没事吧?”林玄玥见他脸色煞白,急忙伸手想扶。
柳溥回过神,在两位徒孙忧心忡忡的目光中,硬着头皮继续圆谎:“我刚入主这躯壳,尚未完全契合。若有高手想趁此虚隙而入,理论上…是有可能的。”
——当然,仅限于理论。
等等,这里是祁人的地盘,这俩徒孙却是“巳”的人。再加上之前林续念错名字……
柳溥猛然惊醒:就算他真是他们那一脉传说中的“老祖”,可他是祁人,他们是巳!他一个祁人,如何能指导“巳”的弟子?
也就是说,这俩愣头青是误打误撞闯入此地,还阴差阳错唤醒了他——
一个在传说中“为祸苍生”的祁人?
这哪里是有天赋?这简直是蠢出了特色!
槽点密集得让柳溥一时不知从何吐起。他索性闭口不言,等着这俩徒孙自己发现问题。
“师兄,好像真不对啊!”林续突然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戳点屏幕,然后将手机往林玄玥面前一递:
“我刚查了,就是‘柳服’这个名字!而且你看,家主刚发的信息说,柳溥是我们要重新解封的那个……”
林玄玥凑近一看,屏幕顶端赫然是林家家主的最新消息:
【孩子,咱们家老祖确实叫柳服……至于柳溥,我是让你去解他的封印,但没让你把躯壳给他啊!等等,地址我还没发,你们到底去哪唤醒的柳溥?】
林玄玥的脸瞬间血色尽褪,一把抢过手机,手指都在发抖,立刻回拨过去。
他好像…闯了个祸。
而且是弥天大祸!
“小鬼们,手机给我,我来说。”柳溥朝他们伸出手,语气平静得异常。
林续愣了一下,把手机递过去。电话响了几声被接通,一个听起来少年气十足、语调却老气横秋的声音传来:“喂?总之先把人带回来。地址稍后微信发你们,别问另一位老祖……”
听到这声音的刹那,柳溥的意识一片空白。
一股无比真实的、锥心刺骨的恨意,猛地从心脏深处炸裂开来,尖锐得仿佛要将他的灵体撕成碎片。
记忆深处,似乎有什么被冰封的东西骤然松动,裂开了一道缝隙。
柳溥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不知按到了哪个键,对面的声音陡然外放放大,震得他耳膜刺痛。他赶紧将手机拿远些,清了清嗓子开口:“你好。”
他顿了顿,想找个合适的称呼,“公子?先生?罢了,总之你好。我是柳溥,一个滞留世间四百年的祁人。你的弟子将我唤醒,并让我占用了这具躯壳,实在抱歉。”虽不习惯现代称谓,但基本礼数他懂。
“小殿下?”电话那头瞬间陷入死寂。过了几秒,才传来一个带着明显沙哑、仿佛被什么扼住喉咙,伴随着“哐当”一声脆响——像是杯子被打翻在地。
“真的是你吗?好久不见了。”那声音停顿良久,才又缓缓补充道:“太久了。”
柳溥握着手机的手一颤。
“还记得我吗?”对方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温和,甚至带着一丝追忆的柔软,“我是江竹。四百年前,亲手将你推入死地的江竹。”
柳溥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恶寒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
他确实从这具身体里感受到了强烈的恨意,方才甚至本能地想对着电话那头发泄怒火。
然而此刻,听到对方如此直白、甚至带着某种宣告意味的“认罪”,他心中那股无名之火反而骤然熄灭,然后更盛,灼得他莫名其妙。
“先生您好。”柳溥定了定神,语气依旧如千年古井:
“此番打扰,确属冒昧。但您应知晓祁人的特性——不知前生,不问后事。实不相瞒,四百年前的种种,我并无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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