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冷,这样的天气与好友至交之人围炉煮上一盏热茶,观上一出好戏,谈上几句知心话,最是人间幸事。
褚衡将自己臂弯上搭着的披风随手盖在闻夏身上:“如今天气转凉,还是要多保暖些,这说书先生还要过一炷香的时间才上台呢,咱们还得再等会儿。”
这位说书人在怀阳这种卧虎藏龙的地方都是数一数二的,他的场子常常爆满,是以褚衡一行人特意来早了一些,方挑到个靠前的好位置。
“哼,阿兄偏心,只给嫂嫂披衣裳,倒将我这个亲妹妹忘得一干二净。”褚姣玉一边捻起盘中所剩无几的糕饼,一边满眼怨念地瞪他。
褚衡一把将那个快要见底的碟子从她手中抽了出来,轻轻放到闻夏面前:“戏还没开始呢,点心都快被你吃完了,就你这体格都顶你嫂嫂两个了,为兄可不担心你能冻着。”
“你……”褚姣玉气得说不出话,她这兄长向来是个牙尖嘴利的,连父王都说不过他,更别提自己这个笨嘴拙舌的了。
她索性直接站起身来,一巴掌将盘中的点心全都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冲着褚衡嘟囔道,“我就吃,把你娘子的都吃完。”
褚衡横了她一眼,转而挥手:“小二,再上十盘点心。”
“这也太多了。”闻夏皱眉。
“呵,叫她一次吃够,以后就再没人跟你抢了。”
十盘点心还未上全,台子上的帷屏已经缓缓撤去,露出端坐在后的白胡子老头。
“砰!”惊堂木一响,无数目光都被吸引了去。
那说书人嗓音浑厚中带些沙哑,好似岁月淘洗后留下的沙砾,张口便能轻易引人入戏:“今日小老儿就讲讲前朝的一位奇女子,就是前朝末帝的儿媳,昏庸太子之嫡妃。”
毫无预兆地听到这个名字,闻夏不禁心头一颤。
“话说那前朝太子妃生得一副闭月羞花之貌,眉如新月弯弯,眼若秋水含波,肤如凝脂,唇似丹朱,喜怒痴嗔无不是人间第一等风情……”
一句话还未讲完,下面几个浪荡子弟已经轻蔑地吹起口哨:“小老儿,这些莫不是你胡诌的,小爷我也算是家财万贯了,长到这么大怎得从没见过这般美人。”
听到有人找茬,那说书人有些急了,梗着脖子争辩:“怎得没有,我年轻时可是亲眼瞧见过……再说了,那位夫人不就是?”
顺着他的目光,众人纷纷向那个堆满点心的桌子看来,当透过堆成小山般的碗碟,终于得以一窥那位夫人的庐山真面目后,众人纷纷呼吸一滞。
突然成为此间焦点,闻夏有些不知所措,还好褚衡看出她的不自在,侧身将她的面容全然挡在身后。
看清罗敷已作他人妇,那些公子们就算再不平,也只能扼腕叹息几句,意犹未尽地收回觊觎的目光。
“砰!”惊堂木又一响:“再说回那前朝太子妃……”
听了半晌后,闻夏意兴阑珊,这老头也不能说全然是骗人的,但为了吸人眼球,将事实说得太夸张了些。
比如他说娘亲花容月貌,父亲因此对娘亲一见钟情,非卿不娶。事实上,父亲确实执意要娶娘亲,也确实心悦娘亲美貌,但若非外祖身居高位,对巩固父亲的太子地位大有所益,也不会有流传至今的这段“佳话”。
再如他所说的父亲和娘亲感情极佳,琴瑟和鸣,这也只是父亲想让外人看到的罢了,当娘亲心怀希冀的小意奉承换来的总是不屑一顾的冷脸相对时,其中心酸又有何人知晓?
“这书听着也不过尔尔,我乏了,先回客栈歇息了。”闻夏想要起身。
褚姣玉听得正起劲,扒着桌边不愿意离开:“再等等,还没听到结局呢。”
闻夏虽然嘴角微勾,眼底却是一片凝结经年,再难融化的寒霜:“结局不过是红颜薄命,以命殉情罢了,又能翻出什么花来?”
“诶,这位夫人还真是说错了,这前朝太子妃的结局其实另有隐情!”惊堂木又是一敲,震得她心尖发颤。
顺着褚姣玉扯着她袖口的力道,闻夏还是遵从自己内心所剩不多的希望坐了回去。
说书人看到她止了去意,愈发得意起来,声音里的中气都足了许多。
他深吸一口气,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那人大手一挥:“预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说。”
他只站起身,挺直有些佝偻的腰板,下巴一扬便隐入台后的围屏中。
“你这个老头!”闻夏咬牙切齿,手中的力道莫名加重,直接将一个还未入口的糕饼捏成了碎渣。
余光看到褚姣玉一脸惊吓的表情时,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差点在褚衡面前暴露了真面目。
她转脸将手中的碎渣一把塞进褚姣玉吓得大张的口中:“方才见你噎着了,嫂嫂特意帮你将点心捏碎了,好消化。”
接着脸上又扬起一抹柔柔的笑意,伸手挽住褚衡的臂弯,轻轻靠在他身侧,语气一如往日的温婉:“夫君,这书说得也确实无甚趣味,咱们回去吧。”
虽早知他家娘子的真面目,可褚衡只是佯装不知,回握住她的手应道:“好,既然夫人没有兴致,咱们就先回去歇着,明日好早起赶路。”
回客栈的路上,闻夏一直在思索说书人口中的那个隐情,直到一股勾人馋虫的香味从窗子里钻了进来,她才突然心思一转,瞬间有了主意。
她撩帘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车架上的福元抢先答道:“是荷花酥,这家是怀阳最有名的老店。”
闻夏转头眼巴巴地望向褚衡:“夫君,我想吃。”
“你……方才吃了这么多点心还没吃饱?”褚衡狐疑地打量着她纤细的小身板,方才那十大盘点心她可也吃了不少,这才多长时间就又饿了。
“可是我想尝尝嘛。”
“那好吧,我遣福元去买些过来。”
褚衡抬手想要招呼福元去买,可转脸便对上闻夏闪烁着期盼的杏眸,水汪汪地令人无法狠心拒绝。
“可是人家想吃夫君亲自买的。”那一吐一吸间好似带着隐隐的幽香,勾人心魂。
“那好吧,我去去就回,你先带姣姣回客栈歇着。”对上她这副模样,褚衡从来只有认命的份。
“夫君最好啦。”话音还未落,车帘便被无情落下,将褚衡还未来得及扬起的笑意生生阻隔在车外。
呵,这个女细作做戏都不知做个全套,翻脸就不认人。可是那又有什么法子呢,他总是栽在她这些粗劣的小伎俩之下。
车内的闻夏此刻也心情大好,这家荷花酥她可清楚得很,从前每每到怀阳执行任务时她都会去买,没有一次不要排上半天的长队,一时半刻是回不来的。
她看着旁边正在发呆的褚姣玉,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姣姣,你猜前朝太子妃不是殉情自尽,还能是怎么死的呢?”
原本好不容易才走出好奇的小姑娘立刻又被拉了回去:“嫂嫂,那个老头太可恶了,为什么非要留到明天才能说结局?”
“是呀,不过咱们明日就要走了,应该是永远听不到了。”闻夏深深叹了口气。
褚姣玉顿时感到抓心挠肝,浑身难受:“那怎么行呢,如果不知道结局,我做梦都做不安稳。”
闻夏佯装失望:“哎,那也没法子,毕竟这故事如何只有那老头知晓,你是永远没法得知喽。”
听到这话,褚姣玉眼珠一转,没骨头似的腻到闻夏身边:“好嫂嫂,你就带我去找那老头问问结局嘛。”
“不去,我对那故事可没兴趣。”
“好嫂嫂,你是天下最善的美人,是天下最美的善人。”
看着她上钩,闻夏虽心里满意,可面上还要装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她戳了一下姣玉的额头,怨怪道:“好吧,真是拗不过你。”
不错,这样一来即使被发现了,也能全都推到褚姣玉身上,谁又能想到真正想要知晓内情的是她这个嫂嫂呢。
*
说书人的住处就在离客栈不远的地方,前屋经营着一家书铺,后屋留着自住,并不难找。
褚姣玉率先雄赳赳地冲了进去:“老先生,你这人也忒不地道了,将人的兴味勾起来就不管了。”
她双手叉腰:“不行,你今日非得将结局告诉我不可,不然我就赖在这不走了。”
看到她这副无赖做派,那老先生倒也不惊慌,好像司空见惯了一般。
“这位小娘子,小老儿我的规矩就是这样,任谁来也不能坏了规矩。”
褚姣玉眼珠一转,看破了一般冷哼一声:“本小姐明白了,说吧,要多少银子?”
“这可不是银子的问题,这是我们这行的规矩。”
他走回里屋,往藤椅上一躺,随手拿了本话本子往脸上一盖:“小娘子愿意留在这,小老儿也没有逐客的道理,架子上这些话本子你尽管拿着看,我上了年纪精力不济,就先睡会儿了。”
“你……”
*
闻夏等了许久都未见褚姣玉出来,她只得亲自下了马车去店里寻她。
看到窝在小凳子上捧着一本话本子,一会儿捧腹大笑,一会儿皱眉深思的褚姣玉时,闻夏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果然是个和她兄长一样不靠谱的,她兄长好歹还算得上用情专一,而她呢,一整个见异思迁。
看到闻夏进来,褚姣玉才猛然想起自己来此所为何事。
“嫂嫂,那老头简直是油盐不进,哼,今日他不告诉我结局,我就赖在这不走了。”
闻夏无奈摇头:“行了,你先去马车上等着吧,我来帮你问。”
“真的吗,有你这样的嫂嫂我真是三生有幸。”她往外走了几步,却又突然折返回来。
在闻夏不解的眼光中,她从架子上抱起一摞话本子,又向柜台上扔了几两碎银,嘴里讪讪道:“嘿嘿,这话本还怪好看的,好不容易来次怀阳,就当带些特产回去。”。
闻夏扶额,回头目送她上了马车后,才眼神一暗,从袖中拿出一方黑纱覆面后,闪身进了说书人所在的里间。
“你这小娘子也忒不懂事了,说了不能讲不能讲,你还是回外间蹲着去吧。”那说书人扶了扶盖在脸上的话本,翻了个身。
却只听“啪嗒”一声,话本突然被什么东西重重挑落在地。
那老头皱着眉头挑起一只眼皮,还未清醒过来,就已经吓得跌坐在地。
他一边手脚并用地往角落里爬去,一边连连求饶:“侠女饶命,侠女饶命啊!你想知道什么,小老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呀。”
闻夏扯了扯覆在脸上的黑纱:“就说说前朝太子妃的下落吧。”
那老头脸色微霁,层层叠叠的皱纹中堆满谄媚的笑意:“侠女,不是小人不愿讲,只是我们这行的规矩……”
顷刻间,软剑寒刃乍现,毫无征兆地在他脸上映出一抹凄厉的银光。
“我生平最厌恶啰嗦的人。”
“别别别,我……我说!”
都怪今日出门忘记看黄历了,怎么就招惹上如此狂热的听众了,真是造孽,造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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