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不会回答。
但问题被抛出的那刻,发问者心中就已有偏向。
顾霜的第三个愿望还是兑现了。
顾宁伊拒绝了她的送行,他和路人换过现金,办好临时身份证,便把赵林午的手机交给顾霜保管,买了张两天后的火车票回横城。
但他没回家,也没去旅馆,只是绕进城中村的小摊,在拥挤的店面中,挑了几件不扎眼但绝不是自己风格的衣服,便踏上搭车回横城的路。
为什么非要绕这一圈?
他只是凭直觉行事,但漆黑一团的夜里,顾宁伊回到出租屋,闻见久无人住的霉菌味儿时,心里那分隐隐的猜测被验证,他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他没开灯,找到防水袋里的打火机,下了楼,靠在群青中的亭子,掏出路人递给他的烟,咬在齿间——这一次只有微风细雨,火苗很快点燃,烧出一缕薄烟。
顾宁伊没有呼吸,只是任由它灼烧着,呛人的气体飘进肺腑,火星偶尔坠落,在散了满地的落叶上烧出一个洞。
啊。
已经初秋了。
凉意沁入骨缝。
左膝与肋骨明目张胆地痛,把其他地方隐匿的酸也遮掩,所以他才想要一根烟。
作为某样东西的替代。
顾宁伊咬着烟,忽然笑出了声。
哪怕想通了,赵林午是故意留下吻痕,故意让顾宁伊穿上自己的衣服,故意放他走,去激怒秦方熠……此时此刻,顾宁伊想到的事还是做一场,来发泄。
该说自己傻得可怜呢,还是该称赞赵林午的手段?
群青路灯昏暗,亭中飘荡的一点火苗极为突兀,顾宁伊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能看清火光下那张脸的距离停住,又消失。
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啊。
赵总。
一根烟几乎燃尽,顾宁伊用指尖捻灭烟头,回房睡觉。
或许是半夜吹了风,他头脑有些昏沉,被嘈杂的噪音吵醒时,却忽然发现两三个人正把他柜子里的东西往外扔。
顾宁伊竟然没太意外。
“呦,醒了?醒了正好,赶紧收拾收拾滚蛋。”房东点了根烟,懒洋洋地靠在卧室门边。
和楼道相连的门也敞开着,两道门一前一后,挤着若干人头,都盯着顾宁伊看热闹。但他孤身一人,热闹的分明是这一双双眼睛。
“下个月的租金,我不是已经交了?”顾宁伊坐起身,揉了揉胀痛的脑袋。
“你那顶多算补上拖欠的利息,你问问他们,这地方哪个屋能一千租给俩人?”嫌叼着烟骂得费劲,房东把烟夹在了手里。
但下一秒,烟头的火星坠落,顺着纸张向下烧,燃过顾宁伊的剧本,给赵林午写号码的卡纸,一路烧到赵林午的防水袋,火势渐大,房东才匆忙踩灭。
顾宁伊先是胸口像被烟烫了一般地疼,而后才反应过来,这事大概是秦方熠的手笔。
那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他有些喘不上气,却立刻爬起身,抢过房东嘴里的烟,在他头顶倚靠的墙上碾灭,又挥拳擦过他的脸,重重砸在他耳边。
“反了你了!”房东顿时破口大骂,指挥那两名搬运工将他拉开。
拳头挥来时,顾宁伊立刻下了判断。他们二人虽壮,却空有蛮力,没什么格斗技巧。
顾宁伊浑身紧绷,接连几次肘击挣脱开束缚,回身冲向柜子,只看见空空荡荡。那两人想反击,他却主动俯身,将乱七八糟的纸张聚拢到一处,护在怀中。
于是散弹般坠落的拳脚都砸在了他背上,分毫没再污染那些他珍视的东西。
顾宁伊重心不稳,跪倒在地,他忍着喉咙间泛起的痒意,回头死死盯着房东,“您上次只说要交两千五的。”
“这是我的房子,我让你滚你就得滚。”房东重新点了根烟。他没有道理,但占着权力,没有道理也成了有道理。
另两人看出这堆纸是顾宁伊的宝贝,伸手便要抢,但顾宁伊宁可多被砸几拳也要严防死守,根本不给他们机会。
两人只得作罢,转而去翻刘建强的柜子,顾宁伊单手护住纸张,另一只手勾起晾衣杆,在那两人中间来回拨挑,最后死死抵在柜门上。
“不许动,”顾宁伊话语间带着细微的咳喘声,“请人出门也该有请人的规矩,就算您不想租,也得提前通知,给我时间自己收拾吧?”
房东轻嗤一声说:“我给你时间,你只会赖着不走!”
争吵没个结果,打斗也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刘建强冲上楼梯,挥着他的石膏手闯入房间,挡在顾宁伊身前。
“你们干什么!”刘建强抢过晾衣杆,指着几人气喘吁吁道。
或许是顾宁伊鼻子不透气,闻不见刘建强身上一贯的淡淡消毒水味,感官塌缩成视与听,他瞬间有种微妙的虚假感。
一旦真与假的界限被戳出洞,破绽便接二连三从那洞口绽放,涌入视线。
刘建强站在他身前,衣服微微发皱,却没沾染一丝灰,他质问着房东,听到房租拖欠时怔愣着,微微睁大眼睛,回身看了顾宁伊一眼,像是确认。
顾宁伊有一种错觉,自己的戏份到了。
并不在场的导演指挥他起身,眼神流露出复杂的歉意,他忍着膝盖刺痛,对刘建强说:“抱歉,我是怕你担心。”
“你是怕我给闺女治病没钱,”刘建强眼眶湿润地低下头,又擦了擦泪,摇摇头,“没事儿,还差多少,我帮你借借。”
反派终于亮出他锋利的牙齿:“借也没招,这屋我已经租给别人了,给你们半小时收拾,今天你们是滚也得滚,不滚也得滚。”
房东与他的帮手一人踹了一脚木门,扬长而去。
一场闹剧结束,顾宁伊终于能静下来,把他的东西打包进行李袋。
但他有种微妙的抽离感。
眼前的一切明明真实发生,却显得如此虚假。
“你……要不要先跟我去医院凑合两天?”刘建强左手笨拙,只能潦草地收拾着行李。
顾宁伊帮他把被褥和零碎物品装袋,试探着说:“不用,我以前的朋友……现在在横城,咱们可以先去他家挤挤。”
他没和刘建强说过往事,但此刻,刘建强像知道他要去哪似的,连朋友是否可信都没问,只说:“你朋友家……我就不去了,我也不能一直拖你后腿。”
顾宁伊叹了口气,放轻声音:“哪儿有的事,当初要不是你收留我,我在横城说不准一个月都活不下去。”
刘建强拿折叠椅的手卡顿了一瞬,也叹口气,“没有我,你说不定能活得更好。”
“别这么说,你的恩情我一直记着呢。”顾宁伊拍拍他左肩。
刘建强沉默了很久,心里的话终究没说出口,也只回手拍了拍他,“我也是。”
顾宁伊挂上演绎的笑,“你先走吧,我让我朋友等会儿来接我。”
“好,”刘建强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知道茫茫人海难再聚,“保重。”
“嗯,”顾宁伊拉上拉链,将他送出门,“保重。”
演出的怅然似乎掺了几分真情。
半小时后,顾宁伊坐在出租车后座,看刘建强被几个保镖领进赵林午的小区,才彻底死了心。
只是进门时,打着石膏的右手似乎朝顾宁伊的方向晃了晃,又像是幻觉。
顾宁伊甩甩头,不愿再深思一年半来的一切。
后背隐隐作痛,大约已经一片青紫,胸前的绷带也渗出血,却不算太痛,肺里卡着东西,头也发晕,大概是在发烧。
要按往常,顾宁伊自己就能下判断,这点伤病忍一忍就能过去,但他还是去了医院,检查上药,践行“好好活着”的诺言。
现金只剩最后十块,他去便利店买了盒最便宜的烟,闷闷地用牙齿碾过烟头。
他绕过苔藓横生的围栏,穿进公园长椅,躺在上面,静静地望着天。
树叶摇晃着,晃得天旋地转,世界仿佛被置于倒转的沙漏里。一切天翻地覆,却不过是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
顾宁伊不后悔选择这条路,但他想拷问自己,这样真的有意义吗?
被困在这座城市,演着没什么戏份的角色,眼看他们被压、被抢、被改、被骂、被践踏,却毫无力气反抗。
或许赵林午的想法是对的呢?
要先不顾一切地走到高处,才能谈选择。
肖望就是这样选的。
争名夺利本就不算错。
顾宁伊不后悔走到今天,他只是想知道,另一条路有什么不一样?
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呢?
耳边喧嚣的风声骤停,顾宁伊终于被拉回现实。
他睁开眼,球形路灯已经占据太阳的位置,顾宁伊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只是后知后觉有些冷,肩膀瑟缩起来。
既然已经决定,那就走吧。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公园,敲开了赵林午的房门。
已是深夜,赵林午穿着睡衣,只开了玄关的灯,微笑着侧身,“回来了?”
“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顾宁伊坦然地走进去,只是玄关太拥挤,拎着行李的胳膊轻撞在他上腹。
门缓慢关阖,顾宁伊放下行李,道了声抱歉,手掌却轻挑地揉上他被撞的地方,而后沿着侧腰,在赵林午身上轻轻滑动,最后夹烟一样,勾起衬衫袖口,将他手腕按在门上。
手表露出来,顾宁伊斜斜瞥了眼时间。
9月5日,23时57分。
赵林午随着他视线转动,轻轻笑了一声,配合地说:“生日快乐。”
顾宁伊忽然关掉灯,拿出打火机,立在两人之间。
咔嚓一声,火苗幽幽跳动,映在彼此眼中。
“还有呢?”顾宁伊右膝卡进赵林午双腿之间,轻轻歪过头。
按过去的习惯而言,生日快乐之后,接续的,应该是个吻。
但赵林午装作不记得,只是随着他小幅度地歪头,露出宠溺的笑,“想要礼物?”
“啧。”顾宁伊不耐烦地皱起眉,却没回答。
火光在赵林午脸上跳跃,顾宁伊盯着光暗分明的界限,一点一点地凑近。
打火机夹在两人之间,空间被不停压缩,烧得氧气稀薄,令人头脑发昏。
直到皮肤传来隐隐的灼热,顾宁伊才停下动作,抬眼看向压在门上的腕表,“唔,十二点了。”
在火苗跳上赵林午嘴唇之前,顾宁伊轻吹一口气。四周随金属跌落的声音,坠入黑暗。
“生日快乐。”顾宁伊取代了打火机的位置,把他另一只手也压在门上。
“嗯,还有呢?”赵林午反手插进他指缝,问出同样的问题。
还有堵住话音的滚烫唇瓣。
生日快乐[烟花]
后天中午见[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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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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