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律师拟好了协议，黎令祯约她在家里见面，看条款，顺便清点她需要搬走的家具。
一进门，她便看见自己的东西上早就一丝不苟地贴好了标签，包括当初买的那套沙发，已经包上了膜。她问黎令祯这些天坐在哪里，黎令祯耸耸肩说回家了是直接去卧室，或者坐在餐桌。“我本来也不喜欢待在客厅的。”
总感觉挺迫不及待的，大概也厌倦了。涂泳霓想。挺好，本来她就想走出来，忘记白靖炆，因此也要忘记作为替代品的黎令祯，与这些黑历史彻底划清界限。
以后和这个人，能不见面还是不见面的好。
虽然……就像那天在《清云》剧组说的，还有一档综艺要一起录。
嗯，录完这档节目，和这个人能不见面就不见面。涂泳霓在心里更正。
“要不要喝咖啡？”这会儿黎令祯站在厨房对她说。她漫不经心地翻着离婚协议，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
“小娟直接就归我了吗？”她问。
“啊？”黎令祯开了咖啡机，噪音很大，在厨房里指指耳朵，手上打了个叉。
涂泳霓只好拿着协议靠近过去。“我说，小娟——”她再次问。
黎令祯仍然皱眉，一脸“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神情，顺理成章地与她拉近距离，把耳朵凑了过来，就停在她的唇边，嘴上问：“小娟？”
看着近在咫尺的耳尖，涂泳霓没反应过来。
噪音也没有大到需要凑这么近的程度。
她记得黎令祯一向是个颇有边界感的人，以前甚至连寻常好友程度的肢体接触都不乐意做，跟另一个人类靠近些就要皱脸，这是中邪了？涂泳霓腹部使劲儿，缓缓将上身后仰了些，好歹拉开几厘米，环抱起那份协议作防御状，张口就结巴了：“小……小娟，归…归我吗？”
黎令祯总算听清了，直起身子，若无其事地走开，去正好停下的咖啡机处，给打好的意式浓缩加奶。“嗯。怎么，你不想要？”
“不是，就是感觉，你照顾她挺多的，以为会舍不得。”其实也就是奶猫时期两个人一起照顾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涂泳霓都在忙巡演，不怎么着家。
“是你发现的，小娟是你的猫。”黎令祯背对着她，语气轻松，“所以怎么样，可以签吗？”
是说离婚协议。
涂泳霓低头看怀里抱着的文件。来之前，她把电子版发给自己的律师了，对面回复没什么大问题，她现在看了一遍，也没找到什么可以修改的。
她俩本来也没什么牵扯太深的部分。
可是……离婚应该这么轻松，这么简单吗？
对于心中的犹豫，她觉得是因为一切都和设想中闹得鸡飞狗跳的版本不一样。你应该高兴的，涂泳霓，你的老婆这么好说话。她对自己说。
“嗯，签吧。”
笔和印泥都在餐桌上，涂泳霓坐下来，翻到尾页，干脆地签名，盖手印。没一会儿，鼻尖飘来了咖啡香，她常用的马克杯被递进视野中。
她抬起头，与黎令祯对上视线。
那是一双浅栗色的眼睛，她在电影画面里见过它们不同角度、出自不同摄影师之手的特写。那些摄影师总喜欢把它们放在阳光下，这样，虹膜便会呈现琥珀般亮澄澄的光辉。
琥珀是化石，化石虽然柔和，却封存着死物，自然是不带情绪，也鲜少有变化的。有时候，她会希望底下封存的某个小小生命活动起来，好让拿着显微镜的自己，清晰地看见眼睛的主人在想些什么。
会这样想，大概只是因为，印象中，白靖炆有一双更鲜活的眼睛。
不过，时至今日，其实涂泳霓已经记不起那张脸了。
她眨了眨眼，脑中闪过蒙太奇式的画面。
某些清晨，如果恰好她们都在家，黎令祯就会这样给她做杯咖啡，温暖的晨光洒进厨房，照亮面粉般的浮尘。给她咖啡的黎令祯通常是逆着光的，现在也一样。不知为何，她更喜欢看“化石”逆着光的模样，那是某种皮革般的深棕色，更柔和，也更温暖。
在别人面前、在镜头前，黎令祯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冷漠又威压，若是有新来的工作人员，多数都有些害怕她。而看见那种场面，涂泳霓心里总会出现一种罪恶的爽感，好像掌握了什么独门秘籍，得以在人群中脱颖而出——你们肯定不知道，位高权重的高岭之花，会在早晨温温柔柔地给我泡咖啡。这是只有我才看得到的。
迷恋也好，移情也罢，全都庸俗至极。
“谢谢。”
稍微盯了一会儿人家，涂泳霓移开视线，接过马克杯，用喝咖啡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心虚。
果然，离婚的决定很正确。如果一直看着这个人——像是白靖炆的延续一样的人，她永远也不可能放下。“唔……我有件事想跟你说。”而且，既然要一刀两断，她也应该坦白了。
她们之间牵扯不深，涂泳霓却单方面地有许多亏欠，她本人也清楚。
“嗯，说吧。”黎令祯朝她微笑，没坐下，放松地倚靠在餐桌边，小口啜饮着咖啡，一只手就搭在她近处的台面上。
这样一来，所有的日光都被遮住，她整个人被笼罩在黎令祯的影子里。
没心思管今天距离感很奇怪的事了。涂泳霓拿过自己的包，她想了想，还是要求身边的人坐到对面去。
这件事得正式地，面对面说才行。
黎令祯眨眨眼，照做了。
“这个，”涂泳霓拿出那张背面有字的，白靖炆仅剩的照片——其它的她都扔了，“这是我……我的前女友。”
*
“……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她的替代品，对不起。”
豆大的泪珠滴在桌面上。
黎令祯看着面前人递来的照片，没有感到意外。
多少也猜到了，猜到涂泳霓心里是有别人的。
但她从来没在意过这点。
或者说，正是知道涂泳霓心里有别人，她才可以放任自己坠入爱河。用直白的话来说：她喜欢不喜欢自己的人。
那用力过猛的热情，会在公共场合帮自己擦手擦嘴的殷勤，在镜头前不留余力地表现亲近，还有现在这样虚假的眼泪，种种行为都让她感到前所未有地放松。她知道，涂泳霓并不在意自己，只是需要一个搭戏的人偶，人偶只需要存在实体，连呼吸都不必。在这场深情的独角戏中，她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是透明的，都会被无视。
这简直是世界上最理想的一种关系。
为此，她不可能放涂泳霓轻易离开。
这种心理不正常，她知道，可现在，谜底揭开了，对方同样不正常。
连这方面也很理想。
想到这里，黎令祯笑了一声，“就这点事，说完了？”
吸着鼻子的涂泳霓因此怔住，抬眼看她，误以为她是怒极反笑，战兢兢道：“你生气了吗？”随后赶忙抹干泪，在她面前屈膝蹲下，握起她的手，抬着脑袋，用可怜兮兮的目光仰视她。
“对不起，我知道我很对不起你，我知道现在说这个，根本不是对你好，只是让我自己从今往后良心能过得去。但是我又觉得，如果以后……如果不说的话，也不好，我不知道怎么办。”涂泳霓有些语无伦次，“我不是、不是让你原谅我，你愿意恨我就很好了。不是，呃，也不是愿意恨我……我的意思是……”
“我不会恨你的。”黎令祯打断道，她垂着脑袋，紧紧盯着涂泳霓盛满泪水的眼睛。可不出一会儿，涂泳霓就将头偏开了。
黎令祯抽出一只手，覆在涂泳霓的下颌，将脑袋挪了回来，过程中能感觉到一些抵抗的力道。
那双黑亮的、总是故作温柔的眼睛，被迫再度与她对视。几滴泪划过她的指背，滴落在地面上。
“别哭了。”黎令祯倾身向前，将自己的高度也压低了些，与对方视线平齐。她用指背抹去泪滴，嘴边扬起柔和的微笑。
涂泳霓并没有压抑眼泪的习惯，和她正相反。起初，这令她感到烦躁，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她人的眼泪。后来有一次，她和母亲吵了架，莫名地流泪，涂泳霓抱着她，一边帮她拭去泪水，一边亲她的脸，嘴里只是重复着“别哭了”“哎哟怎么这么可怜”“来抱抱”之类哄孩子的话。
很幼稚，她却明白了被那样对待会有多温暖。
她也想为人带来类似的温暖，但涂泳霓总是皱眉，说：“这样好肉麻。”只允许她做到擦眼泪这一步。
明明自己是始作俑者，却觉得肉麻。
总之，饰演清云时，她的脑中重复播放着那些画面。
清云是个努力去爱她人的人，也与她正相反。
靳芃说她哭得不够狼狈，她就去想，有一天涂泳霓会永远消失在她的人生中。
“我一直，一直都很爱你。”此刻，她听见自己说。
每回她说“爱你”，涂泳霓都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并不会回应她。现在也是。可那不重要。她手指触及涂泳霓耳后的发根，下意识轻轻摩挲起来。
“而且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爱我，没关系，我爱你就够了。”
“……什么？”
涂泳霓一脸难以置信。
“为什么？”
黎令祯闻言，思索着。
她们恋爱初期，涂泳霓总是惴惴不安，半真半假地扭捏着问：你喜欢我，真的吗？为什么？那种语气，听起来既期待借此得到别人对自己的夸奖，又像是真的在困惑，似乎别人喜欢她是一桩不得了的亏本买卖。
而黎令祯，并非不想回答，她确实不知道这样莫名其妙的迷恋是为什么，为什么喜欢不喜欢自己的人，即便得知自己被背叛也不停息，挺难为情的。于是和往常一样，她如实说：“我也不知道。”她顿了顿，有些无奈，“那你呢，良心之前都过得去，现在怎么突然过不去了。怕我离完婚，去网上说你坏话？”
涂泳霓没吭声。
黎令祯一向很擅长观察人的情绪。她猜了个**不离十，便起身拿自己喝空的马克杯去厨房洗，边走，边云淡风轻地开口。
“还是说，你是妄想永远摆脱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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