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六年,夜。
徐府。
黑夜静寂,寒鸦栖立,夜半时分,府中一间厢房却还亮着灯,在黑暗之中分外惹眼。
室内点了书灯,光线并不明亮,一个老者正伏在书案上读着什么。
手中的笺纸被他微微颤抖的手攥得有些发皱,昏黄的灯火在黑夜里平静地燃烧,这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模糊却又分明地揭出一幅略显惊恐又难掩激动的神情。
“……”
老者带了厚茧的指腹缓缓摩挲着纸张的边缘,无意识地呢喃着意义不明的字句。
稍微定了定神,他似乎从剧烈震荡的情绪中清醒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将这张信纸折叠起来,装回刚被拆开不久的信函里。
砰——!
纸窗外忽然传来某种类似重物坠地的声响,格外沉闷,漆深的夜里,这番动静显得更为明显。
一丝困惑浮现在老者的脸上,按理说,此刻已是寅时,府里的多数家仆都已休憩,能有所活动的只有值班守夜的下人,怎能这般不小心,自己三申五令深夜不得吵闹,竟还在书房外生出噪声。
想到这里,老者难掩不悦,正要出声呵斥,却不想书房大门竟是吱呀一声,颤巍巍地被直接从外推开了,深冬的寒风凶猛地灌进来,叫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风声凛冽,老者站在那一顶半人高的香炉旁,手不自觉攥紧了袖口的布料。
“谁?”
一道黑影兀自推开门,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拢了拢脸上遮着的面罩,抬眼,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人。
“你……你是谁?”老者后退半步,语气惊恐。
黑影并未出声,而是握紧匕首,将身上的袍子撩至一边,一个快步冲向前,刹那间已到了老者的面前!
锵!
意料之中的得手没能发生,这老者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此时竟从书架的底部拿出一把剑鞘来,匕首锋利的刃尖直直扎入鞘身,留下一道两寸长的破口。
“我倒不知徐大人还有这种收藏。”
话毕,黑影将刀刃抽回,回身抬脚便是一踹,直中那人心口!
老者躲闪不及,遭此一击,喉头发腥,血沫连带着便沁出了嘴角。
砰!
紫檀木书案竟是直接被老者被踹动的身体直接砸中,早就有了破损的边角更是砰然断裂,殊死搏斗中,身后的架几抵挡不住冲击,轰然垮塌,架上的典文没了支撑,散落一地。
老者吐出一口血沫,就势仰面躺倒,不再动弹,不消多想,便能猜出府内剩下的几个下人早已被料理干净,他已是死局。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只不过伤了喉咙,声音嘶哑,倒显得惊悚。
黑影见此情形,便上前两步,重新亮出匕首,右手握紧,向下挥去,目标正是那老者的心口。
刀刃泛着令人胆寒的寒芒,在老者漆黑的瞳孔里不断放大。
他将左手抬了起来。
白光闪过,一支袖箭直奔黑影面门!
黑影冷哼一声,侧身一闪,箭锋只是擦过持刀的右手,随后便掉落在地。
叫这样一个无甚武力的书生伤了手,不禁令她恼火,面罩下的眼神一暗,匕首骤然下落。
血光四溅。
纸窗被寒风带开,格愣作响,深冬的夜晚静得可怖,门外大雪纷飞,飘零四落。
等了一刻,在仔细确认老者已经涣散的瞳孔后,黑影轻叹一声,将刀刃轻放到那残余的半张书案上,顺手解开身上带血的袍子,拿下了脸上的面罩。
眸光清浅,眼尾上挑,眉眼俊秀,脸色发白,有些薄的嘴唇紧抿着。
纵是眼光再高的人,也得叹一声标致。
环顾了一眼这一地狼藉,宋千昭有些头疼地扶额,不过还是照例朝外招呼了一声。
“出来吧,事成了。”
话音刚落,一个身材高挑的人便进了门,也是一身黑衣,卸去了脸上的面罩。
“前辈好手段,小的受教了。”
看到眼前这骇人的一幕,他也不惊惧,而是恭恭敬敬地向宋千昭拱手行礼。
“以后熟悉了就自己做,我毕竟不会多带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吧?”宋千昭揩去脸上污渍,吩咐道。
“小的明白。”
原先书案上的那盏书灯早就灭了,那身材高挑的后来者拿出一块火镰,用力一擦,一簇细小的火苗冒了出来。
那人将火苗靠近案上杂乱的纸张,顷刻间,火蛇便贪婪地吞噬了这薄薄的经文,紧接着窜上了木制的书案,空气里弥漫着焦糊的气味。
宋千昭拿起原本放到书案上的匕首,用帕子将刃上的血渍拭去,刀刃的表面很亮,能清楚地映出一双冰冷的眼,她与这双眼睛对视,沉默着移开了视线。
帕子被扔进了火堆。
火势越来越大,典籍章文,木制的桌椅,粘了血迹的黑袍,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老者,逐渐被蔓延的火焰灼烧起来。
跳跃的火光映照在宋千昭那张有些苍白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波动。
“从此地赶回京城,约莫两个时辰,我等速速回去报备,不要让殿下久等。”
宋千昭离开已被火焰熔毁半数的厢房,径直走向徐府大门,外边石制小路上的雪被烤化了不少,有些湿滑。
身后的人默默跟上。
出了徐府,两人飞身上马,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只留身后被火焰大肆吞噬的宅邸,泛着炽烈的光,在冬夜里沉默地燃烧着。
雪下得愈发大了。
……
上京城,裕王府。
府上今日格外冷清,来客甚少,家仆们奉主人的安排,没有照旧例大肆翻新,兴修土木,不过还是做了些打点,红绒细裹,福字亮新,让府里多些热闹气儿。
“裕王殿下自从宫里回来那天起,便不再见客了,今年府里的吃穿用度也是能省则省,真不知是怎的了。”丫鬟模样的女子清扫着庭中四散的落叶,跟身旁的人耳语道。
“你懂什么,今年漠北敌寇南下,仗本就难打,朝中更是有郴党作势,裕王殿下心情不畅也是自然,节俭度日,也是为圣上分忧。”
“原来如此,裕王殿下得了闲便在书室静修,想来也是为了这些政务。”
两人的低声交谈很快叫管事的瞧见了,他面露愠色,一声呵斥,闲言碎语便作鸟兽散。
宋千昭从侧门进来,正巧看见这一幕,不过此刻她无心顾及,而是加快了步子。
一路疾行,到了议事厅前,她微微欠身,低声道:“殿下。”
“进来吧。”
门内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只是略显疲惫。
宋千昭缓缓推开门,浓郁的沉香气味便星星点点地溢出来,一个身着玄色长衫的俊秀男子就坐在紫檀木文椅上,手支撑在书案上,轻抚着额头,眉头皱起,神情不悦。
这人丹凤眼微微闭起,清隽明朗,眉眼间带着一股锐气,异常凌厉。
宋千昭将头低下,单膝跪地,恭恭敬敬行了礼。
“如何?”
李景依旧闭着眼睛,按压眉心的力度又重了几分。
“回殿下,人和宅子均已处理干净。此外,在徐旧住处搜到了不少书信,其中一封,是他于昨夜才收到的,请殿下过目。”
说着,宋千昭从怀中拿出一叠信件,恭敬地递到书案上,随后又跪了回去。
李景睁开眼,顺手拿起那封信,粗略地看了几眼,叹息道:“徐旧虽然家道中落,并无实权,可毕竟跟党争有所牵扯,更何况他依附于郴党,宫里的事盘根错节,早些除去也了我一桩心事。”
“殿下英明。”宋千昭道。
李景起身,在屋内转了几圈,从博古柜的架格上取下一枚精巧的木雕,那是一只孤鹰的模子,表面上了蜡,光滑透亮,纹理清晰,那鹰栩栩如生,振翅张扬,仿佛下一秒就要飞出去。
花梨木的料子,手感极佳。
李景打量着这只鹰,沉默片刻,道:“宋千昭,你跟我也快三年了吧。”
“回殿下,”宋千昭把头低得更下了,“迄今为止,已是三年一十三天了。”
李景将那木雕重新放回架格上,语气低沉:“朝中动荡,党争激烈,我身边也不会多安全,自己当心些吧。”
“属下明白。”
宋千昭心领神会,知道自家主子这是倦了,需要休息,平日府里无甚大事的时候,再过半个时辰便是李景静心练字的时间,雷打不动。
宋千昭拱手行礼,微微起身,小退了几步之后便转身离开了议事厅。
她的住所就在裕王府内,也方便接洽。
出门便是一道游廊,细碎的石子铺成一段窄路。庭院里栽种的竹枝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狭长的叶片抖落着才挂上不久的白霜。
十六岁那年,宋千昭就入了李景门下,做了个侍卫,跟其他人相比,她手段毒辣,下手果断,因而地位高些,极受李景信赖。
仔细想来,这刀口舔血的日子,也过去三年了,宋千昭顺手擦去叶片上的白霜,有些走神。
“千昭?你回来了?”
一道熟悉的女声忽然响起,宋千昭一怔,抬眼,来人正是裕王妃尹慕声,她赶忙恭敬道:“夫人。”
“不必拘礼,”尹慕声轻笑道,“你刚从他书房回来吧,近来可有什么要紧事?”
“一切都好,夫人不必挂怀。”宋千昭道。
尹慕声眸色暗了暗,道:“殿下他,最近可是因朝局心烦气躁?我想给他做碗羹汤,以缓心神。”
宋千昭顿了顿,道:“夫人,现在是殿下练字的时间,恐怕……”
“无妨,”尹慕声笑笑,“你先下去吧。”
宋千昭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待她走远,尹慕声的神色霎时阴冷起来,勾起唇,冷哼了一声。
“宋千昭区区一个暗卫,夫人想要做什么,居然还要过她的口,真不知殿下到底是谁的夫君……”身旁丫鬟不满道。
“慎言,”尹慕声微微蹙眉,“她是做实事的人,殿下重视也是应该的。”
丫鬟自知失言,赶忙住口。
周遭草叶摇晃,那好奇旁听的家仆慢慢走远了,又等了一刻,尹慕声才冷冷道:“在外面说话,要注意分寸。”
“奴婢知道了,”丫鬟连忙道,“还好夫人明察,不然……”
“不过,”尹慕声顿了顿,忽然轻笑出声,“他们两个的好日子,也是时候该到头了。”
丫鬟抿着唇,面露担忧。
“自我嫁进裕王府,我的夫君就对我不冷不热,一个不被相公爱护的女子,好生可怜,”尹慕声无可奈何道,“娶我没多久,又纳了小妾,日子真是难过啊,如今,就连一个暗卫都敢瞒着我了。”
“很快,一切都会结束的,”丫鬟轻声道,“夫人……只需静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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