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后，上元灯节。
上京城。
天已入夜，街灯游云，明月当空之际，城门大开，行人如织，脚夫挂着笑揽客，商贩急匆匆吆喝，游人欢声笑语，一驾黑色漆金的辇车从朱雀门慢悠悠地驶进来，伙夫呵斥着开道。
宋千昭一身黑衣，站在队伍侧边，环视着四下，忽然觉着路程有些不对，拦住了马夫，道：“这不是去千凌台的路吧，怎么回事？”
“大人，裕王殿下今年，在尚月台赏灯，”马夫怯怯地道，“您不知道吗？”
宋千昭一怔，摆摆手，道：“无妨。”
李景听见动静，忽然拨开车帷，问道：“何事？”
“没什么，只是刚听到殿下更改了赏灯的居所，有点意外罢了。”宋千昭道。
“意外什么？”
“殿下先前，不是一直在千凌台赏灯吗？”宋千昭道，“不知今年为何忽然改变？”
“慕声说想要换个地方，我便从了她，”李景道，“有何不妥？”
“属下不敢。”宋千昭低下头，不知为何，没由来地想起林青那句“祸起萧墙”。
“本来也没想瞒着你，”李景道，“慕声说你素来多心，特意嘱咐我勿要知会你。”
一股诡异的感觉直冲心头，宋千昭没有抬头，只道：“属下明白。”
“不必紧张，上元灯会，普天同庆，不会有什么乱子的。”李景说完，便坐了回去。
车驾长驱入城，夜色深沉，整座上京城笼罩在万紫千红的华灯之下，璀璨万分，入正街，车驾在一座高台前停住，李景带着尹慕声，走在了前面。
众人登楼，露天空旷，这尚月台果真视野奇佳，月景千灯，尽收眼底，尹慕声惊喜道：“果真非凡！”
“你高兴就好，”李景道，“也别光站着了，落座吧。”
依次入座，伶人上台，依依奏乐，乐声飘摇，十分动人，达官显贵高台谈笑，欢声不断，高台背后，宋千昭冲手底下人招了招手，道：“没吃饭的，去下边那个摊子用。”
几个人称了声是，纷纷下去了。
林青感激道：“多谢大人挂怀。”
“小事，”宋千昭靠在墙上，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我有事问你。”
林青正色道：“您说。”
“你之前说‘祸起萧墙’，什么意思？”宋千昭问他，“细说。”
林青脸色微变，拱手做礼道：“小人胡言乱语，大人恕罪。”
“胡言乱语？”宋千昭轻轻地笑，“可是真话？”
“千真万确，”林青局促道，“小的一时口无遮拦，惊动大人了。”
宋千昭哼了一声，没再理他。
过了半刻，那伙人还没回来，宋千昭心里奇怪，裕王府的侍卫训练有素，惯不会有这种来迟的事情，但一想是灯节盛会，便没有太过多心。
又过去半刻，还是没什么动静，宋千昭顿了片刻，把林青叫过来，吩咐道：“去看看，怎么还没回来？”
林青低头说好，立刻下楼，没到一刻钟便返回禀告她：“大人，弟兄们都已用完饭食，只是……”
“只是什么？”
“少了个人。”
宋千昭心弦猛地绷紧，道：“谁？”
“云大哥，”林青同样面色紧张，“我方才下去，没有发现他人，弟兄们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糊涂！”宋千昭语气冷冽，“你守在这里，我出去一趟。”
“小的明白。”林青赶忙道。
整个裕王府，云忝的身手仅次于她，平日几乎遇不到什么敌手，最重要的是此人心情沉稳，绝不会做出如此懈怠之事。
实在奇怪。
高台上还有三十暗卫，短时间内不会出什么差错，宋千昭匆匆离开，行至台下，四周空无一人，寻了半刻，仍是不见踪影。
情况怪异，宋千昭折返回去，一息之间，尚月台内却忽然安静了下来，连伶人的声音都不曾听到。
宋千昭沉默不语，将手放到了腰间，兵刃出鞘。
砰！
身后做工精致的木门被猛得踹开，坚固的楠木长板被硬生生砸成了碎屑，大块小块，在暴鸣声中咆哮着散开，如同满天飞雪一般，阴冷地朝她身上掷去。
宋千昭一个燕子轻翻，右手持刀，稳稳落地。
眼前是一名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戴着面罩，正冷眼瞧着她。
还没来得及出声，下一秒，男人肩膀下沉，腰间的剑鞘一展，左手便出现一把银色长剑，冰冷的刃光张牙舞爪地咧出一个弧度。
两道黑色残影猛地闪过，下一秒，两人彼此出现在对方的位置，身距几尺，剑光在下一刻粲然相交，空气中爆发出令人胆寒的摩擦声。
一轮交锋，两人都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男人已经将先前那副轻薄的神色完全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肃杀的气息，他粗重的眉高高挑起，铜铃大的双目冷冷地盯着眼前的人，忽然开口道：“你就是宋千昭？”
“你是何人？”宋千昭冷眼瞧着他。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直起身子，脚步轻挪，在宽阔的长廊内打着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宋千昭将匕首再次贴于腰间，脚下生风，一步一步地动着，跟男人保持在一个不远也不近的合适距离。
她自诩身手不差，但刚才交手下来，眼前这个人，比以往何对手都要强上百倍。
眼中冷光一闪，宋千昭左膝发力，一个轻跃，用力踏在壁柱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身体在空中一展，右手寒光射过，匕首朝着男人的方向极速飞去。
那黑衣男子利落的一个转身，规避了锋芒，嘴角露出一丝诡笑。
宋千昭暗叫不妙。
砰！
脚上突然压来一阵巨力，她竟没来得及反应，重心不稳，被黑衣男子用力甩到地上。
男人压制住她，持着长剑就要刺下，宋千昭翻身一滚，奋力挣脱钳制，没被压住的右腿猛地向前一扫，男人惊诧地打了个趔趄，宋千昭半眯着眼睛，披着头发，那双白皙的手如刀刃般掷了出去。
咕噜——
指掌嵌入血肉的发麻声音在她的耳畔炸起，再使力一挖，男人血色满面的脸皱在了一起，口中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声，他嚎哭着后退，双手捂住血肉模糊的右眼框。
宋千昭掌心的那只眼球被捏得有些变形，粘稠的状物耷拉在她手上，透明的，深红的东西在掌中有节律地蠕动着，似乎在哀叹主人凄惨的命运。
她披头散发地站起来，走到一旁，无视黑衣男子痛苦的怒骂，拾起他丢在地上的银色长剑，拿在手里掂了下，慢吞吞地走过去，一脚将男人踹倒，将剑刺入了他的喉咙。
黑衣男人惊恐地咳喘了几声，仅存的那只猩红的眼珠暴突出眼眶，绝望地失去最后一点颜色。
“……碍事。”宋千昭擦了擦脸上的血痕，抬眼望向塔台高处，今夜想必不会安宁了。
她扔掉了那只发瘪的眼球，一身血痕，若无其事地朝上走去。
下一刻，四周忽然响起剧烈轰鸣声，尚月台上猛地亮出火光，铺天盖地，高耸冲天，烟雾从高台之上爆发出来，乌云盖顶，视野骤然一片模糊。
火光炽然迸裂，周遭黑烟弥漫，宋千昭立刻冲上高台，竟没有看见一个人影，偌大的尚月台，此时空空荡荡，火焰惊心动魄地跳跃着，远处传来一两声模糊的惊叫，四周炽影交错，混乱不堪。
出事了。
宋千昭厉步上前，刚刚踏上露台，只听一声更为剧烈的爆鸣声，一股更为凶猛的气浪扑面而来，她只觉得身体被什么东西所裹挟，完全控制不住。
轰隆——！
猛烈的震颤中，宋千昭五感尽失，只觉得浑身血热，胸口震痛，灰烬蔓延，她猛地睁眼。
眼前的尚月台，已经坍塌了。
轰鸣声缓缓，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她的耳膜，心脏在胸膛内失序地跳动着。
砰砰——
砰砰——
“走水了，走水了！”
“裕王遇刺，裕王遇刺！！”
“封锁全场，都站住，别想走！！”
混乱中几道人声乍响，宋千昭碰了下额角，一手血红，她忽然觉得眼前有些模糊。
烟幕中几道黑影突然迫近，阵列齐整，身形魁梧，不像是寻常救火的官兵，像是想起什么，宋千昭立刻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她知道要发生什么了。
“来人，将贼寇宋千昭拿下！”
兵戈之声迸裂，在烟尘中缓缓逼近，宋千昭立刻快步离开，左肩剧痛无比，血流如注。
藏入高台暗影之处，宋千昭还没来得及缓一口气，只听远方一声厉喝：“贼人在这里！！放箭！”
没有犹豫的机会，宋千昭箭一般冲了出去，身后万箭齐发，如乌云遮天蔽日，簌簌而下，黑雨一般，她只得拔剑，挡住这铺天盖地的攻势。
万箭之势，焉有完卵，即使奋力阻挡，身上还是中了几箭。
星月之下，烟云蔽日，宋千昭只得一路南下，狂奔出城，身后兵戈声不断，马蹄激扬。
“取宋千昭首级者，赏金百两，封千户侯！”
“不要让她跑了！”
轰隆——
一声惊雷，天空隐隐见雨。
行至城外，身后追兵仍穷追不舍，宋千昭一路疾行，山林中飞鸟惊飞，树影散乱，面前却被一道悬崖阻隔，已是无路可走。
“想不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宋千昭喃喃道。
追兵已至身后，为首的官兵拿银枪指着她，冷声道：“还不速速拿下！”
宋千昭认得他的脸，是郴党的得力干将。
果然，果然。
还是大意了。
宋千昭擦了擦嘴角的血痕，不以为意地冲他笑了笑：“做梦。”
下一刻，她张开双臂，朝着黑压压的崖顶纵身一跃，耳畔风声呼啸，狂风暴雨沉默着迫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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