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说着“越狱”后经历,仿若身处局外,语气无甚波动。
燕白与她并排坐在树梢上,问:“你怎么逃出灵狱?”
“那天,封印没了,”周云回忆道,“我逃走,没有人来追。”
燕白若有所思点头:“后来你被镇压在哪里,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依周云所言,燕白推测她被关灵狱多年,早忘生前事,怨念不深,或还对周夫人、柳辞等一众人心有留恋。如今又怎么变回一身怨气?
“他们以一道金印,将我镇压在水中,我什么都看不清。”说着,周云下意识虚阖眼皮。
“我在河里飘,忽然又能动了,被水推到一处洞窟,才看得清东西。但那洞窟嵌在地下,很昏暗。”
“后来呢?”
周云晃荡的双腿停下来,“我在里面走了许久,根本走不出来,后来睡着了。”
“再醒来,我被关在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多人,我还看到很多邪物,最奇异的是,地底栽着一棵树。”
“树?”燕白蹙眉。
“人,又把我捉走了。”周云颇为郁闷。
燕白问:“他们捉你做什么?”
周云打了个寒颤,继而摇头:“很痛,他们撕扯我,好像一层一层把我的灵体剥下来,那——”
她试图描述这种痛:“比死还疼千万倍。”
痛到她拼死也要跑出来,实力大跌。
燕白总算明白她为何时而懵懂时而凶狠。
——本就是鬼,又被人害得魂体不全,难以自控。
燕白又问:“谁将你捉走的?你知道吗?”
“他的道号叫……玄?”
燕白不曾听说过道号为“玄”的人,看向莫风月,他也摇头。
修士的道号便是响当当的招牌,多是自幼长辈来取,或有建树后自封名号,但凡有头有脸的修者,都有个别号。
如沈奚云道号“思过”,还曾向燕白抱怨:“师兄要我谨慎行事,总在我耳边念叨‘常思己过’,我索性就名‘思过’,让他日日念去!”
华星烛这等大名鼎鼎的散修,以“拂衣”为号,年少有志:“行道天下而不留名,拂衣去不沾尘世果。”
后拿出来与人说笑,众人皆不解:“你都‘拂衣’了还大名鼎鼎?”
华师兄微微一笑:“那时要的,可不就是这出尘淡泊之名?”
燕白还曾问莫风月可有道号,这人只答“忘了”。
如今听周云所言,这道号“玄”的修士,竟是养着一窝邪物,还捉了许多人。
燕白当即决定要去看看,万幸周云仍记得这地方。
“师叔,你去不去?”
莫风月颔首。意料之中。
他安静将自己埋在树荫下,藏进燕白的影子里。
周云循记忆来到洞窟,燕白正要下去,却见她忙不迭退远了,显然心有余悸。
燕白更好奇了。
入口仅容一人通过,二人相继跃下,视野立时宽阔起来,地下一条曲折的暗河,燕白肌肤上尽是冷潮的湿气。
她抬头又看了眼,周云消失在洞口处。
铅色天幕下云气弥漫,隐约可见一个冷白的太阳。
洞内昏暗,莫风月拿出拳头大的夜明珠,又塞给燕白一个。燕白先是四处看了看,地上厚厚堆着枝叶残骸,许是从洞口吹下来,她捡起根树枝拨了拨,灰黄暗红的土壤中,埋着不知名的碎骨。
岩壁上尽是被流水侵蚀的凹痕,洞口处刻着三个古老符文,燕白先前向慕启逢讨教过,认出应是“缚灵窟”。
往内走了不过百余步,二人觉察不对。
燕白道:“被困住了?”
莫风月:“是阵法。”
这是一个大阵残骸,非是故意困住二人,倒像他们无意入阵,燕白在阵心徘徊,惊觉这阵法她前所未见。
“是个上古大阵,却有瑕疵,十二阵眼,不像杀阵,像是……”
燕白灵光一动——
“溯光。”
她前世在书阁中,曾见时光回溯之法,颇感兴趣,但书阁长老说这阵法乃施阵者臆想,本不存在。
莫风月诡异地笑了声,燕白看过去:“你见过?”
他默了一瞬,继而道:“昔年,大长老陨落,族中有人不甘心,试图以此阵将其复生,百人心头血为祭,并无数灵武秘宝,没救回来。”
彼时莫家早元气大伤,不敢再失去强者,勉为一试,却无力回天。
莫风月讥讽道:“违逆天道,连往生都没机会,死得只剩一道残魂。”
燕白好奇:“残魂呢?”
莫风月忽然不说话了,周身气息一点点冷下来。
这地方只有一条路,只能向前不可后退。
他们尝试强攻,却反而激活阵法,只好解阵。
此阵虽有弊端,却是上古遗存溯光之阵,燕白透过符文,隐隐见到不少画面。
是否死过一次的人,再看往事会更豁达?她竟无太多留恋之意,只有些不可名状的酸涩。
不多时,二人已寻到解阵之法,没料到离开大阵的同时,迈入另一杀阵中。
厉害!
环环相扣,精妙绝伦,若有机会见到施阵之人,定讨教一二!
“咦?”燕白快步上前,捡起一支簪子,很是眼熟:“这是……当心!”
一道黑影飞袭而来,被风刃揽腰斩断,却仿佛不知疼痛,半截身子还在地面蠕动。二人当即后退,却见无数浑浊的眼包围他们,放眼望去尽是密密麻麻的黑影,柱一般静默矗立,四围针落可闻。
燕白闻到腐朽的死气,黑影挪动,“喀嚓”“喀嚓”的声音不住响起,猛地朝二人扑来!
青霄骤然出鞘,燕白足尖点上石壁,借力回身一劈,赤红剑光化作一条巨龙,轰袭向外突破重围!
这黑影——原是数不尽的行尸走肉。他们疯一般攻击入阵者,断手断脚不痛不痒,见二人攻势汹汹,全无惧色,勇猛送死,极是难缠。
燕白单是一扫数量之多,就觉分外棘手,阵心还在源源不断涌出尸体,这得是害了多少人!
青霄余波久未停歇,紧接着地动山摇,剑光法光如道道滔天烈焰,焚烧半壁山洞,放眼望去尽是断肢烂肉,可攻势未减,愈加暴烈!
不能再耗下去!
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响,阵法碎裂一角,燕白双眸一亮,忽然一阵大力将她推开,一回头,莫风月半只胳膊已是血淋淋,身侧尸首碎成血沫,死得不能再死。
“那边!”
她大吼一声,当即提剑冲去。
莫风月面容微沉,猛一伸手,忽然凭空暴起一道紫金雷电,“刺啦”将燕白周身行尸劈成焦灰,她趁势剑尖一扫,大步跃向大阵边缘,锋刃卡进正在闭合的裂口,回身催促:“快!”
只见莫风月被无数黑影淹没,燕白心中一悸,下一瞬见他身影闪现,如一道流光朝自己而来。
燕白大松口气,握紧了青霄。
暗处一道青黑身影窥伺多时,俨然比那群行尸更厉害。见此,立刻朝她扑来,燕白眼前一花,却见莫风月已与这黑衣干尸缠斗起来。
裂缝已在合拢,燕白牙关一咬,喊道:“莫风月!”
莫风月回头,只见燕白朝她伸出一只胳膊,整个人钻出大阵,他下意识伸手,立刻被人扣住手腕,强拉出去!
轰——
大阵重新合拢,行尸失去目标,又安静下来。
混战初歇,燕白牵着莫风月,掌心一片濡湿。石洞狭窄,浓郁的血腥味拥堵着二人,心还在狂跳。
莫风月肩背朝外,弓着腰,额头抵上燕白颈窝,幕篱早在战斗中遗失。燕白感受到冰凉的吐息,禁不住战栗,那片肌肤却异常火热。
她语气也有些颤抖:“你受伤了?”
“师叔?”
“莫风月!”
她一把推开莫风月。
莫风月跌坐在地,瞧着有些颓靡。
一道白光自前方擦过,倏然照亮阴暗角隅,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燕白余光瞥见熟悉的剪影。
“莫风月,”她道,“抬头。”
莫风月却将脸侧过去。
燕白面色有些冷,一把拽住他,强硬道:“转过来。”
莫风月果真转回来。
燕白看到一双青灰色瞳孔,浅淡得不似人,唇角最后的笑意也落了下来。正欲出言,指尖无意识下压,触到血肉模糊的伤口。
莫风月只是一味看着她,立刻便感受到抵触与疏离,眼神当即阴郁下来,轻轻“嘶”了一声。
燕白骤然惊醒,莫风月不动声色观察她的脸色,避开她的触碰,道:“别碰我。”
燕白没说话,也没意识到是谁还拉着她衣角不放。
莫风月冷笑一声走了。
燕白本以为他走了,未料到没走几步又看见他,或许料到了。一如无尘峰那些年,暂从眼前消失,实则如影随形。
燕白神情有种异样的冷淡,站定了,沉声道:“莫风月,你的道号是什么?”
“青莲。”他道。
燕白意味不明笑了一声,径向洞内去,擦肩而过的瞬间,莫风月扣住她肩。
只是神思一晃,忽然一阵大力将她掼向侧壁,紧接着凉意覆面,有人死死抵上额头。
莫风月胳臂环绕,低垂的睫羽扫上面颊,冷灰双眸如布寒霜,却有种不可名状的妖冶,直勾勾盯着她。濒死的记忆侵袭而来,燕白头皮发麻,伸手拽上长发,凶狠地将人扯开。
这瞬,莫风月彻骨生寒,浑身止不住的战栗,似怒似怨,一拳挥向身侧,拳风扫过,燕白下意识闪避,却见他只是捶上岩壁,血肉都凿进尖锐的石棱。
“纪尧……”
他声音很轻,欲言又止。
轰——!
脚下一阵晃动,无数巨响从地底深处传来。
莫风月掀开眼皮,唇角上扬,笑意一寸寸侵袭皮囊,眉眼半弯,却像苍白灵魂上抹不掉的阴霾,继而唇齿微启。
“闭嘴!”
燕白喝止,握紧手中发簪,递来个秋后算账的眼神,返身大步往内。
莫风月停留原地,久未挪动,渗血的指尖搭着岩壁,倏然青筋暴起,一如极力压抑的情绪。
他不是人。
她早知晓,不是吗?
可她还是走了。
指骨缓缓放松,足尖碾碎无数枯骨残骸,这煊赫的地底荒冢,随处皆是腐朽死气,好似立刻就要埋葬他。
他提步,一步快似一步,追上燕白。
燕白一路看到太多尸首,惨绝人寰,教人不敢直视,不禁思忖,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她有意躲开莫风月视线,偶有靠近也立刻避远。
莫风月愈加沉默。
竟不知为何又惹她厌弃,或是他本不详。
他眼前又出现一池莲灯。
恶劣打翻的祈愿,亦是自厌。
可有人说:“万事莫强求”。
此灯与他无缘。
绝无任何弃厌之意,就仿佛真是他缘不在此,也或许看穿这拙劣把戏,看透他的卑劣,只刻意装作一无所知,玩闹般放了无数的愿灯。
她什么都知道。
那此刻呢?
这阴晴无定之态,何尝不是在耍弄他?
莫风月不屑敬奉畏恐,极厌俗世俗人,若此生不历人间,甘心一辈子端坐霜雪满覆的石台,听凭人世风雨飘摇,在通天堑悄无声息陨落。一生便过去。
可他遇上燕白。
修者明哲保身,碰上他这么个祸害,避犹不及。他经受太多注视,希冀、憎恶、恐惧、敬仰……唯燕白眸中空空。
好似所有人在她眼中,一般无二。
如今,他也厌弃他了么?
莫风月曾以为,此生唯有一剑,再不需旁人相伴。
可现在他觉得错了。见之愈多,念之愈广,贪欲更甚,刻意无视,反倒扭捏造作,惹得遍身狼藉。
莫风月看着燕白。
不死死握进手心的,就永远会失去。
燕白脚步一滞,面无表情蹲下身,察看新鲜尸体。
“死了没两日。”她道。
一只手横搭上肩,沉沉压下,燕白愣了一愣,黢黑的空间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咚”一声,夜明珠坠地。
就在指骨收拢的瞬间,她猝然回身,一手拽上那腕,强硬扯下来,莫风月冷笑一声,轻轻道:“守!”
激荡的符光裹缠燕白,霎时怒从心起。她还未找他算账,这人还在胡搅蛮缠!
燕白骤然出手,莫风月不避不闪挨了一击,她趁势抽身,“守”令符文形影相随,躲不掉避不开,当即又与他搏斗起来。
洞穴昏暗,只见两道白影缠斗不休,眨眼已过了十数招,皆未用灵力,各自泄愤般出招,莫风月形容冷静,最后以自损一千的攻势,将燕白控制住。
燕白眉眼微挑,正欲还手,忽听他轻咳一声,下一瞬莫风月握上她的手,压在自己背后。
燕白神色骤变。
她感受到骨骼之上的锋利,哪怕早有所料,仍被惊到。
这人竟以身为鞘,抽骨藏剑!
莫风月道:“无籁生说得没错,我是半个死人。”
他盯住她的眼,叫她避无可避,再不能装作一无所知!
剑一分一分从“鞘”中释放出来,燕白眼前恍惚,好似又见到身死那日,寒刃之上,薄冷锐利的银白流光。
一个名字在她口中,呼之欲出:既望剑!
风从身后洞窟吹袭而来,仿佛闻到飘雪冷冽的气息,卷席周身的是前世而来的危机感,颅内警钟激鸣,本该立刻挣脱,却根本移不开眼。
在这诡异宁静中,她极慢地眨了下眼,怒火忽然下头,下意识想提剑跟他打,指尖微动,却握住了——既望。
剑气如风,风张开了发。毫无遮挡的两双眼对峙,眼中俱是镇静,手却在同时收拢。
“我不喜它。”莫风月道。
剑在她掌心低吟。
“但我只有它——”
莫风月注视着燕白,竟久违地平静下来。他抓紧了燕白。情愿带着她,再回到那雪虐风饕之地,十年、百年、千年……这辈子都不出来。
燕白挣扎了一下,他立刻松开手,却又埋首在她颈侧,哑声道:“莫家人,死绝了。”
燕白手一颤,听他诉说往事,险些忘记将人推开。
莫风月这样的人,自小修剑悟道,一日千里,月陵称其有天赋、有道缘。
他无疑是个天才,可有人要他成为不世天才。
昔年,姜氏族人飞升,世家争相效仿,却因功法不全养出两个怪胎,后来莫家及时止损,又因实力大跌,只好带着年幼的莫风月前往通天堑。
燕白问:“另一人是?”
莫风月道:“元寒汀。”
难怪!
“你可知,这世上最不费力的修行法子是什么?”莫风月低低笑着,“是偷!是抢!我这样的邪物,掠夺别人修为,轻而易举!”
“那你想要他们的修为吗?”
莫风月不言。
燕白看向久不见天日的既望剑,心下明了。
若真想要,又怎会藏锋?恐是年幼经受错的引导,再回头,已是穷途末路。
铸剑如铸人,焚身沐火,千磨万砺。
一把利剑,要更锋利,只好强加磨砺,剥一层皮,剐一层肉,个中痛楚挺过去,你看它安然自若,为其锐意折服,殊不知它早面目全非。
燕白前生今生,可以说从没正眼看过月陵,她置身局外,万事过眼便散,从未深究个中怪异,也不关心这等修道圣地,藏过如此卑劣行径。
她觉莫风月无辜,一面又因前世之死心生怨怼,一时进退难决,竟生出前所未有的犹疑。万般滋味都砸在心口,滋生的不知是同情,是愤怒,或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有动静。”
她推开莫风月,将剑塞入他手中,“别藏了。”
倒未像先前那般疏离,躬身只将夜明珠捡起,循声找去。
莫风月立在原地,半晌,握紧了剑,转身跟上。
二人来到洞窟深处,已暗得全然见不到光,两壁更是狭窄,往后愈加潮湿,不知爬上哪个水涧,乍现白光,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
穹顶筛下几线惨白天光,燕白看清爬满视野的藤蔓,不禁怔然。
“救命啊!”
“有没有人!”
燕白被喊回神,看到异常粗壮的巨藤枝头,挂着许多散发灵气的幽绿巨茧,像极了树身上沉甸甸的果子,扫眼过去,见到一个熟悉面容。
“姜落?”
“是我!救我啊!”
只见姜落半身埋进绿茧,死命往外伸头,挣扎间再被裹覆下巴,眼见要埋入藤蔓。
燕白霍然拔剑,一道剑气甩出,剑刃归鞘的同时,断藤“噼啪”落一地,姜落速速抽身,一身血迹,颇为狼狈逃窜。
“你怎么在这里?”燕白道。
“说来话长,”姜落喘口气,紧接着催促,“快、快把尤家这个也救出来!”
燕白闻言,登时飞身而起,一剑劈开姜落身侧巨茧,果真见着半昏迷的沈奚云。
“这怎么回事?!”
姜落道:“我们四处除邪,归程途中,听闻先前上月陵求助那人忽然死了,刚下葬没几日,忽然变成恶魂到处吃人。这不是追恶魂来了,谁知突然一脚踩空,就被拉入这地方。”
“糟了!”姜落一拍脑门,“快走,这地方邪门得很!会叫人灵力消失!”
若非这缘由,他们绝不会被困于此!
“走不了了。”
燕白四处扫一眼,只见藤蔓不知何时已包围他们,只要他们一退,便四面八方突袭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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