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挺热闹。”
声比人先到,语含三分戏谑。
“你怎么在这?”沈奚云惊道。
来者悠悠踱步,笑说:“原是想出城踏青,看这处灵光大盛,想必是有仙人齐聚此处,我这人惯来爱看热闹,就来咯。”
沈奚云不信。
说是来瞧热闹,也有几分看热闹的样子,但总觉早有预谋。
这倒冤枉慕晚,她原是想和华星烛出门,谁知他们来得太快了,她是不愿错过这好戏,半路改道而来。
慕晚环顾一圈:“都在呢?”
又见柳辞,她有几分唏嘘,说:“这赵武也是个蠢货,需知做人留一线,他如此逼迫你们,又怎能不恨呢?换了我,死后变鬼都要来索他的命。”
语罢,她话锋又一转:“不过诸位仙人在此,定不会叫你乱来。”
柳辞眼底有些泛红,暗自咬紧牙关。半响,转向燕白,捧上双手一揖:“有劳。”
“这是?”
燕白接过墨黑玉佩,入手有些凉意,是个灵宝,倒不觉有多珍贵。
姜家主眼神变了,对柳辞道:“莫要一心想着害人,我还能给你指条生路。”
柳辞油盐不进:“我今日就没打算活着离开。”
柳辞感受到慕晚视线,有些不敢看,心下还有些愧疚。这玉佩正是先前受她之托拼死拿到的,如今却为一己私欲昧下了。
他以为慕晚会动气,谁想对方笑吟吟望着自己。
她早料到!
柳辞心惊,甚至怀疑现下这一局面,有她手笔。但可能么?她只是个凡人,如何能让这群仙人齐聚一堂,目的又是什么?
虽是不信,但他也意识到,从前是他狭隘,小看“不学无术”的慕姑娘,实则这人最不简单。
如今这场面,燕白看来十分有意思。
众人俨然找好站位。
月陵一派坚定追随姜家主,而她只想帮周云柳辞这个忙,看样子姜师姐等正顶着压力站在自己这方,慕晚好似事不关己,实则忙于拱火。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好收场。
姜家主不曾被人挑衅威严,只觉燕白自个违逆门规,还带坏姜瑜一众,愈发没个样子!今日这剑拔弩张的架势,简直有辱门风!奇耻大辱!
慕晚见他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劝道:“仙人莫要气坏了,这赵武杀了人,柳辞也杀了他一家,冤冤相报,恩怨难休,何必掺一脚。凡人的事,不若交与他们自己解决?”
“你说什么?”姜家主眼神一凛,“他杀过人?”
他的怒气多是针对燕白等人不服管教,实则未在意柳辞这小小死灵。可若他手上有人命,那就另当别论了。
而柳辞现下一心要杀赵武,顾不得其他,化作一道黑气,立刻就要往里闯。下一刻,天色大变。半空惊现一道紫金雷电,仿佛只是轻飘飘降下,却带着令人惊惧的威慑,直奔柳辞而来!
周云见势不对,周身轰地簇起鬼火,当即迎上,柳辞见状却反身将她护住,生生受了这一击,灵体重创,翻滚在地。
“柳辞!”周云不可置信起身,立刻去救他。
而此雷出现的同时,众修齐齐变了脸色!
只见半空出现道暗红色身影,袍角绣金的云纹在风中鼓荡,分明手无寸铁,一张脸孔神情冷漠,不怒自威。其神姿摄人,叫人不敢逼视。
这正是那传得天上有地下无、神乎其神的姜氏少主——姜邑。
柳辞奄奄一息躺在周云怀中,忽然有人喊了声:“拿下他!”
这不明来处的命令,让几个修士下意识冲出去,周云面色阴沉,却见慕晚指尖灵光闪过,那冲在最前方的修士忽然被什么绊倒,摔得结结实实。
“呀!怎如此不小心?”
慕晚掩嘴笑,朝周云无声比了个手势——跑!
周云瞳孔一缩,抄起柳辞便跑,谁料一头撞上无形的屏障,抬眼只见那黑衣女人寸步未移,薄冷的眉梢竟显浓墨重彩,居高临下道:“事未解决,谁都不准动。”
这句话,立刻将所有人定在原地。
渐渐云散天清,褪去白蒙蒙的光,风声依旧轻浅。听得门外隐有人声,闹市喧嚣,还有孩童哭闹,都随宅门被推开,更清晰入耳。
众人目光挪过去。
这是唯一走门的仙人。
他一袭布衣白衫,手执市面上最常见的纸折扇,有几分文人雅致,却不显得羸弱,步履从容走到众人中间。
这人先是唉声摇扇,却没陆清尘那般天然风流,更显出沉稳气度,索性收了扇,无奈道:“我在外面听了半天,怎么闹到这地步?本是同门,何必相争?”
姜家主不悦道:“听半天了?”
“可不是。”这人行至他面前,周遭众人皆避开,恭谨喊着“元家主”。
元家主应了几声,没什么架子,商量道:“这群孩子脾气倔,你也向来不讨他们喜欢,打打杀杀是要做什么?咱们坐下来解决。”
他朝燕白等人挤了挤眼,众人心下了然——是来劝架的。
这大好人在门外听了许久,也想了个法子,拍拍姜家主道:“不若将人都带回月陵,请几个长老来公正处理,你日理万机,别掺和这事了。”
众人并无异议,觉得可行。姜家主默不吭声。
这时柳辞幽幽转醒,问:“赵武呢?”
“不就在——”
众人望向身后灵堂,竟没见赵武身影。
“许是害怕,跑了?”
可他们都在这里,居然没人察觉他何时跑的?
这太蹊跷。
“莫非这赵府还有个隐秘的藏身地?”慕晚靠着华星烛,好整以暇,兀自猜测:“还应设有阵法,以便隐匿气息。”
众人面面相觑。
燕白握紧了掌心令牌,说:“我知道在哪。”
风烟俱寂。碧蓝苍穹下一蓬蓬胭脂红花,好似灼烧的血,一路烧到幽暗深邃的荒草丛中。众人踩着花|径,寻到地牢入口。
从一条晦暗甬道进入,地面踩上去松软,有种血肉浸透的恶寒。入眼成群的死尸、逃逸的灵体,无不叫人心惊。他们起初还追恶魂,奈何数量太多,以至都回归表面镇静,脑中却一片空白,梦游般跟着燕白。
两位家主扫视一番,皆是冷下面色。他们不发一语,旁的修士也不敢妄言。
终于,燕白停下脚步,伸手。
“那是什么?”
元家主早注意到她攥紧的手心。
燕白翻手亮出一面令牌。
“眼熟吗?”
说着,又将令牌往前递了些,“是在此地发现的。”
姜家主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白道:“意思是,此事与月陵脱不了干系。”
“一派胡言!”
反应最激烈的是那群修士,从初时的震惊到麻木,看明白其中轻重,谁都不愿与此事牵连。他们反驳:“这令牌向来都是赠予凡人的!”
“是啊。”
燕白的嗓音有些轻,轻得像一阵风。
“为何会是令牌?有凡人去过月陵吗?”
“有,”沈奚云说,“先前还有个凡人上月陵求助,不过前日他死了。”
“哦?”慕晚闻言精神大振,追问道:
“怎么死的?”
“从月陵回来就死了吗?”
“是有人害他吗?”
有修士喝止:“休要血口喷人!你这是污蔑。”
元家主沉思道:“每日上山的凡人太多,月陵顾及不到,他们不大起眼。你是怀疑他死因蹊跷?”
这只是个小角色,无人在意。
众人都明白他意思。
燕白不赞同。正因不起眼,才更不能忽视。
她如今怀疑,自己真是因元行舟体内恶魂才频频失控吗?那元行舟体内恶魂又为何醒来?或许月陵也藏着恶魂,且数量不少。
燕白思索片刻,问周云:“你从灵狱逃出,究竟在月陵看到什么?当初又是为何被关进灵狱?”
周云道:“恶魂。”
闻此言,众人心中惊涛骇浪。
月陵怎会出现恶魂!
周云补充:“很多。”
“我只记百年前,初做鬼修,那时实力尚可,却受人蛊惑误入歧途,那人想杀我,后来又不知为何将我扔进灵狱。也不知为何,我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子。”
燕白问:“他真的是想杀你吗?”
燕白行至角落,在石壁阴暗处摸索片刻,扯出一根装死的藤蔓。
“二位家主,可还记得此物?”
姜家主自进入此地便分外沉默,如今看向藤蔓,像是见着不堪忍受的脏东西。元家主亦是半张着嘴说不出话,冻着舌头了。
燕白一把拽住逃逸的藤蔓,“意识尚存的灵体,它不喜欢。它最爱的终究还是恶魂。”
“我想,那人原是要将你逼成恶魂,奈何你不配合。”
燕白笑了声:“因为一顿饭、一枝花,忘记吃人。这种鬼怎么会变成恶魂呢?”
周云:“……。”
她暗自握拳。
总觉被冒犯了。
燕白接着道:“所以在月陵藏恶魂的是谁?用来做什么?”
姜家主深吸口气,威严道:“你怎知道这鬼修不是诓骗我们?”
“我只是说出我的想法,”燕白说,“一切还需各位亲自求证。”
但她说的,很有道理。
听到这里,诸人心中各有猜测,但没人敢说。
“凶手就在月陵。”
只听周云声音回响,众修神色不断变换,险些没能站稳。
燕白垂眼看藤蔓:“也许是为修行不择手段的一群人。”
“藤蔓能做什么?”
她自问自答:“吞食恶魂,获得灵力。谁最需要灵力呢?”
元家主儒雅的面上出现深思,接道:“最缺灵气是修士。我想是资质不高、没什么底蕴,又妄想提高实力的修士。”
燕白眼神有些古怪:“为何不能是有天分、拿到最多修行资源的那群人?”
“这不可能。”元家主不赞同:“若有天赋,月陵不会埋没,会给他们提供修行所需的一切。”
燕白神色认真重述:“为什么不能是这群人?”
在月陵摆了三年擂,天赋平平的修士她见过不少,大都心有不甘,但鲜少有动歪心思者,更多的是资质愚钝,安于平凡,或是心气高些,修炼勤勤恳恳不敢懈怠。
燕白道:“难道不正是靠资源修行的人,才更依赖灵气吗?”
元家主哑然。
他忽地意识到,燕白也属天资卓绝的那群人,却未将自己带入受益者角色,因而才能如此理智说出这番话。她好似站在一个奇特的地方,看自己都是旁观者视角。
此刻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他们只能听见燕白的声音,分外冷静,分外清晰。
许久,才有人颤声道:“你的意思是……”
“不,”燕白从沉思中走出来,说:“我只是猜测。”
他们齐齐松了口气,却见燕白又要开口。
“我也想过,是否月陵谋划这一切,不甘心拥有这世上最厉害的一群修士,却仍触不到那通天大道,才动了歪心思。”
“绝无可能!”二位家主受不得这般污蔑。
燕白道:“我知道。”
月陵这群天才被他们护在羽翼之下,大都还很天真。
她张开另一只手,是柳辞给的那块玉佩。
“这玉佩我觉得眼熟,上面的气息也熟悉,方才想了许久,可算想起在哪里见过。”
她近日记忆愈发混乱,陈年旧事翻涌上来,连带着先前遗忘的线索,一点点都清晰起来。
燕白从袖中拿出柳叶刀,两样灵宝放在一起,上面如出一辙的蟠龙纹样。
“想必这便是你们要找的物件。潜龙秘境的信物?”
“够了!”
二位家主此刻再沉不住气,好似遮羞布立刻要被掀开,他们不知为何话题转到这里,竟还连猜带蒙让她说出这幸密。
身后修士皆是不解,这潜龙秘境究竟是什么?
燕白替他们解惑:“这所谓的潜龙秘境,其实就是如今的月陵。”
他们听得清清楚楚,就好似一道惊雷,劈得眼前发昏,险些辨不清今夕何夕、自个从何处来。
她在说什么?!
两位家主的表情彻底冻在脸上。
燕白看向暗处潜游的藤蔓,“来自潜龙秘境的灵物,却因一念之差,成为人人喊打的邪物。”
她握紧信物,仍能感受到上面灵力涌动,直指一个地方。
先前见到元氏兄弟,她便暗中琢磨,又将当初浮岚峰上的事想了个遍,察觉怪异之处——为何巡守弟子都没有通行令牌?元寒汀光明正大进入书阁,为何也不走正门?
自然是因为:他们打不开。
“当初姜燧与姜落前往春熙镇,为的是柳叶刀。如今这么多人追着柳辞不放,为的是蟠龙佩。诸位家主如此焦急拿到信物,是要重开浮岚峰?”
毕竟上辈子,浮岚并非禁地。
众人没料到她牵出这样大一个秘密——原来月陵曾是那传说中黑龙一族栖居地,而浮岚峰至今未开,是因世家没有拿到两件信物。
最不可置信的是姜落,他本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没料到竟被人看了个透。
他何时提过“信物”?
想必是那年在荒山,与姜燧抱怨时无意提了一句。
她居然上心了?还记了这么多年?!
“所以月陵未必在您几位掌控之下。”
燕白又将话题拉回来。
“将人逼成恶魂,喂养藤蔓的人,就藏在月陵。从前我以为是世家之人。”
正在众人又要变脸之际,燕白道:“但方才,我不这样认为了。”
慕晚听得大呼其神,最是期待:“你又猜到什么?”
燕白拿起最初那枚月陵通行令,谜面在这,谜底也在这。
“谁落下了这枚令牌?”
她目光直至那群死尸,“是他们中的一人么?”
一片费解的眼神中,燕白吐出两个字:“凡人。”
“被迫害至死的,只有凡人吗?”
众人慌忙去查验尸首。
这一验,更是难以接受。
“这人怎这样眼熟?”
“这是越师兄!”
“这个师妹我见过!”
……
杀人的或许不是月陵,但被杀的有月陵之人。
其中不乏世家天才。
燕白知道,他们在月陵长大,又受其荫蔽,实力越强,归属感越强,感情也深——出于对沈奚云等一众人的信任,燕白相信他们会内讧、会在擂台上拼个你死我活,却绝不会以这种形式残害同门。
甚而这群死人中,又大半都是月陵的修士,所以不是世家出手。
“前些日子,云娘遇到的那个修士,实力很强。”她道。
能残害这么多修士,实力不会弱,而缚灵窟中藤蔓十分厉害,说明背后之人看不上这点灵力,也可能并不需要提升实力。
能潜藏如此之久,甚而跨了百年光阴,所图为何?
燕白最后猜测:“背后那人,兴许就在我们身边?”
众人吞咽口水,只觉毛骨悚然,开始窃窃私语,猜测众多,甚至有受不住昏过去了。
仿佛月陵那座高山,一瞬都在他们心底塌了。
燕白见他们反应这样大,安慰道:“这都只是猜测。”
慕晚睨她一眼,这人真叫她惊喜,好似捡到宝了。
她无声笑开。
真相浮出水面时,坍塌的何止一座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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