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中道，黔西府，满江县。
十月孟冬，栗烈朔风自渺寥山来，大半被山势挡住，其中有一小股顽皮的迎峰上蹿溜进了黔西。
满江由此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正是晌午时分，城中最热闹的一条长街上，酒楼食肆宾客盈门，哪怕是坐落在最偏僻角落的福满楼，在这档口也是客流激增，店小二直抡圆了两腿忙得脚不沾地，心底满腹牢骚想要东家再多招几个伙计。
棱花格子窗外雪丝朵朵，飘渺天地间上下雪白，不辨东西；格子窗内热火朝天，一楼大堂嘈嘈切切的说话声中，有一道慷慨激昂的声音尤为显耳。
只听见“啪”一声，惊堂木砸在案上。
四下嗡然一静。
原来是大堂正中的方桌前，一个儒袍中年男人正在说书。
他抚长须：“列位客官，话接上回。这《探花郎勇毅拒公主》《闹琼林风流多情女》两则传奇不才已经接连讲完，想来大家都已清楚其中一二内情，有道是那‘风流公主一见钟情抢占檀郎，勇毅探花悍然拒婚惨遭流放’，好一场妾有意郎无情的爱恨情仇！讲到此处，不知列位是否好奇，故事中公主金枝玉叶，想这檀郎缘何拒婚？今日我们另启新场，不说戏文，且来一探这背后事实究竟！”
“这位明珠长公主华凤鸣何许人也？今上胞姐，先帝后掌上明珠，自小便可谓是受尽圣宠，不说要风得风，先帝后那是捧在手心怕她摔了，含在嘴里怕她化了，凡她所要，无有不给的。据传她及笄后出宫建府，已经仪比亲王，拥食邑三千户——今上登基后更是给她加封至五千户！”
“有道是‘风流公主风流心，处处笙歌处处情’。列位应该都曾有耳闻，长公主有一座明月宝楼，楼中养着无数男宠女宠。这明月宝楼的来历——”
“昔年长公主曾女扮男装，在长安城名妓馆春风阁中与那伯阳侯世子争抢美人，为将美人收付，豪掷千金，后来索性在明月台上起了一座明月楼。此后一发不可收拾，收尽天下美人。”
“宝楼初起，沉溺楼中终日不出，与楼中诸人白日宣.淫、夜晚笙歌，最盛时，曾与三女共御二十八男！”
“周朝朝堂中但凡长相俊美的，无不是其榻上宾，在明面上可考证的便有二三十人之多，背地里不知晓的更是不可胜数。有那珈蓝寺圣僧、尚书左仆射、兵部员外郎、金吾卫中郎将，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不才长安挚友传来消息，听闻最近的一个，是那——太常寺丞！”
男子说着压低了声响，堂中一时更加静了，几乎落针可闻——这在喧闹的酒楼中实属罕见。
“若单提太常寺丞列位怕会迷糊，这人是谁呢？怎么叫我如此激动？这位寺丞大人啊，乃我们黔西府满江县人——你我尽皆认识，便是康家那位举人三老爷！”
“哗”得一声，如冷水入滚油，油星炸溅四起。
如那左仆射员外郎之流，是那远在天边的千金贵人，听在耳中虚幻好似话本，并不真实，可现如今一提黔西一提满江，故事中人成了身边之人，堂下诸人一下落地踩在了实处，有了好多话讲。
“举人三老爷，康崇仁康老爷？”
“都说他在京中做了大官，这事看来不假。”
“此前他中举大摆宴席之时，我曾去康家吃过席，当时见过他的，他、他……俊美么？”
“一般二般。尚算清秀。”
“这明珠公主什么眼光？”
“听说那伯阳侯世子已是个鼎鼎有名的纨绔，遇见她倒像耗子见了猫，她顽劣乖张秉性可见一斑。”
“她比那山阴公主还要‘淫恣过度’，还称什么明珠公主，不如改叫山阳公主。阴阳交合，倒全了她二人淫首之名，来日阴曹相见，怕是要惺惺相惜啦！”
说书中年人重咳一声，对自己引起的轰动十分满意，抚抚长须接着道：“说完明珠公主，这便不可不提新科探花檀栾。这位探花郎又是什么人呢，在场列位可有知晓的？”
堂下一人道：“青溪檀氏，百年望族，累世簪缨。这檀栾乃是檀氏这一辈长子嫡孙，其外祖父是那‘天下第一节度使’朔北节度使辛载，手握重兵镇守边陲，就是高宗皇帝在时也要给辛老三分颜面。不说家世，檀大公子文以载道，阅者无不有佩服的，自来有贤名，胸藏锦绣、腹隐珠玑，才情、容颜之盛，广为天下流传。若非他容颜太盛，被圣上心血来潮指了来做探花，状元之位必定是他囊中之物。今科放榜那日，不知多少人看着皇榜扼腕叹息。”
“听说他如今就在我们黔西下辖的长平县内做县丞，哪日得空，我如何都要去亲眼瞧瞧大公子风采。”
“半点不错！”说书人莞尔一笑，“便是你我普通人头顶擦绿，也是万般忍不得，更何况是檀大公子这般锦绣做的人呢？是以……”
他这句“是以”没能说下去，只听见楼上“哐当”一声巨响，一间雅间的隔门被猛地踹了开来，只见一只二只数只杯盘从其中飞出，乒哩乓啷全数碎在说书人脚边。
完完全全是冲着他去的，若非他躲闪及时，此刻恐怕已经头破血流！
食客尖叫声中，说书人怒目而视，又是“哐当”两声巨响。
一群侍卫打扮的人从两侧隔间中涌了出来，拱卫两旁，不一会，只见雅间当中走出来个满脸怒容的年轻公子。
十七八.九的模样，锦衣华服，通身气度雍容。
不是女扮男装，为报复檀栾从京师远道而来，故事中那风流无度、刁蛮任性的明珠长公主华凤鸣是谁。
到满江的第一日，好心情即刻毁于一旦！
凤鸣怒发冲冠，睥睨扫一眼堂下噤声各人，没能找出来方才究竟是谁在搭腔，愤怒的眼重新瞪向说书人。
她方才数度忍耐，就是想看看这刁民还能再讲出些什么污遭话来。
不出所料，又是造谣她夸耀檀栾的……岂有此理！！！
大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动手！”
静默的酒楼大堂再次沸腾起来，侍卫们一拥而下，因不清楚方才究竟谁说了话谁没说话，见人就抓，反抗的还要挨打，一时间桌椅杯盘乱飞，尖叫声咒骂声齐出，推搡来去，有人逃跑有人摔倒。
二楼中有客开窗偷看热闹。
掌柜的痛心疾首躲在柜台之后，只敢从缝隙中冒出一只眼睛瞧。
说书人见势不对，脚下一撤，见缝插针要逃之夭夭。
被迎春一眼撞见，“少爷！”
凤鸣冷笑：“把这楼中听书的全给本公子抓了送府衙打板子！才刚搭了话的，舌头割了。别叫那个说书的跑了！”
·
说书人，白常思肝胆俱裂，“哎呦”一声狠砸地上，啃了一嘴雪泥。
尚未回神，就被人抓住衣领提了起来。
年轻公子愤怒的脸出现在他眼前：“跑啊，你接着跑，看你还能跑到哪里去。”
白常思谄媚笑：“小公子，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凤鸣咬牙切齿说，“听说你那里还有许多关于长公主的风流逸闻，都说来听听，让我那好好瞧瞧这究竟是不是误会！”
“……”这风流逸闻没有百八十也有一箩筐，其中讲得最多最热门的几篇早就烂熟于心，在脑海中几番来去，全是些不堪入耳的，白常思哪里敢讲！
他眼珠提溜打转，忖度这小白脸恐怕是那位刁蛮公主的爱慕者。
难怪能喜欢那一位，臭味相投，嚣张跋扈的劲头跟他主子简直一模一样！
凤鸣见他模样就知道他心中没放好屁。
“不说算了，日后你也没机会再说了。”她倨傲道，“给本公子把他舌头摘了，血流尽了再丢到乱葬岗去！”后半句说得恶狠狠的，故意吓唬人玩。
果然，那白常思一听脸“唰”一下变得雪白，两条伶仃的腿打转起来，凄厉挣扎：“我两句戏文，谋生而已！你这恶霸刁徒！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竟要动用私刑害我性命！还没有天理王法唔唔唔……”余下的话漏了风，跟着鼻涕眼泪一齐飙出——侍卫长嫌他太吵，卸了他的下巴。
“铮”！刀身出鞘，雪亮刀光反射进白常思眼睛，又一只铁钳似的手捏住他后脖颈。
他“唔唔”叫着，连涎水也流下来。
冷冽的声音：“主子请先到一边，血腥场面恐污染主子双眼。”
白常思绝望地闭上眼，齿关打颤，等待疼痛降临，却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声天籁。
“白先生？”
他睁眼看去。
漫天雪泼，来人身上白衣与白雪几乎融成一体，却怎样也挡不住风雪后那抹凛然艳色。
长成这模样的，白常思就认识那一个。
他眼眶一热，几乎立刻滚下热泪，忍着脱臼痛苦含糊大喊：“雪积，辛雪积救我！”
“他们要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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