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这场审案的细微末节,迅速飞越重重宫墙,落入三皇子孟子垣的府邸之中。
“砰——!”
一声脆响,一只定窑白瓷茶盏,被掼在地板上,瞬间粉身碎骨。
孟子垣脸色阴沉。
他刚刚听完心腹的密报:太子在刑部亲审苏州税案,非但没能如愿拿下那个硬骨头庄长卿,反而被对方用一份详尽到令人发指的账目堵得哑口无言,若是真让这个油盐不进、耿直到迂腐的老古董去放手追查,顺藤摸瓜……
苏州赋税这潭水,深不可测,其中牵扯的利益网络盘根错节。
更有输送着巨大利益的银号,其源头就牵在他的手中。
庄长卿那看似只是耿直呈报的账目,虽未直接点明指向他,却已毫不留情地刺破了那层遮羞薄纱。
这让他如何不心惊肉跳?
如何不怒火中烧?
“太子他分明是在敲山震虎。”
太子那套“温声询问”、“和颜悦色”的把戏,骗得了那些庸碌朝臣,却骗不了他孟子垣。
借庄长卿这把看似耿直的“刀”,来试探苏州水下的深浅,就是冲着他孟子垣来的。
他深吸几口气,试图压下翻腾的怒火。
走到临窗的木案旁,目光投向窗外庭院中一派明媚和煦的春景:新绿初绽,繁花似锦。
居然被算计了……
————————
竹屿昨夜宿醉未消,又被崔七缠闹了大半宿,精神难免有些萎靡不振。
刚草草用过早膳,东宫内侍的嗓音便已在门外响起,传太子口谕,召他即刻前往刑部,有要事相商。
竹屿不敢怠慢,强打精神,迅速整理好官袍冠带,步履匆匆地出了御史台官署。
穿过宫禁,行至乾清宫外的甬道时,前方传来一阵斥责声,让他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隐身在巨大的蟠龙石柱之后。
只见甬道中央,身着明黄龙袍的皇帝正满面怒容,对着一个跪伏在青砖地上的华服青年厉声训斥。
那青年身量颀长挺拔,面容英俊非凡,此刻却梗着脖子,正是六皇子孟子钰。
“……穿件衣裳就敢给朕如此招摇,惹出这等满城风雨的风波,朕看你是活腻歪了!”皇帝的怒斥声在空旷高耸的宫墙间回荡,“生怕满朝文武、天下黎民不知道你六皇子奢靡无度,不知稼穑艰难,不恤民间疾苦吗?”
孟子钰抬起头:“儿臣冤枉,儿臣又不知那件衣裳是什么了不得的祸根,父皇要打要杀,悉听尊便!儿臣认罚就是!”
皇帝显然被他的态度气得浑身发抖:“朕是要你明白,如今苏州税银短缺三成,国用维艰!你倒好,招摇过市!是何居心?”
孟子钰闻言,眼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声音哽咽:“父皇,儿臣若早知那锦袍竟与苏州税银短缺有所牵扯,便是赤着双脚,只着单衣立于这朝堂之上,寒风刺骨,也断不会穿它!”
竹屿远远地停在蟠龙柱的阴影里,屏息凝神。
天子训子,俱是天恩,他一个外臣贸然撞见,实属大忌中的大忌。
他正欲悄无声息地后退,寻另一条路绕行,目光却被那跪在地上的六皇子吸引。
孟子钰那副“认死理”、“宁折不弯”的倔强模样,与他平日里在朝堂上所见的那些心思深沉如海的朝臣,包括那位令人捉摸不透的太子殿下,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太子殿下心思缜密如网,手段圆融似水,深不可测,其一言一行,皆需反复揣摩,费尽思量。
而眼前这位六皇子,喜怒哀乐皆形于色。
“混账东西,还敢顶嘴!”皇帝指着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滚,立刻给朕滚回你的撷芳殿去,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三个月内,半步不许踏出宫门。再敢惹是生非,定当重罚不饶!”
“儿臣……谢父皇隆恩——!”孟子钰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皇帝紧绷的脸色,似乎略微缓和了一丝。
“禁足就禁足!”孟子钰梗着脖子,只在心中应了一声,脸上依旧是那副“老子认栽”的倔强表情。
他也不再多言求饶,利落地从地上爬起,对着皇帝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然后转身便走。
皇帝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噎得胸口起伏,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待皇帝彻底消失,竹屿才从藏身的石柱阴影里缓步走出。
他低着头,步履匆匆,快速穿过。
六皇子孟子钰那率真莽撞的面容,清晰地留在了他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或许,在这宫闱权谋棋盘之上,这样一枚看似“率真”的棋子,反而会因其不可预测的本性与纯粹,在某个意想不到的节点,成为撬动全局的关键?
他收敛心神,加快脚步,朝着刑部的方向疾行而去。
太子相召,必有深意,绝不可延误。
撷芳殿内,春色四合。
一缕天光透过窗棂,将殿内陈设拖出影子。
孟子钰几乎是撞开内殿门帘冲进来的。
他几步冲到那张宽大的拔步床前,猛地扑倒在柔软的被褥间,整张脸深深埋进枕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汹涌地漫过喉头。
那件惹祸的锦袍……不过是江南织造局新贡上来的料子,色泽鲜亮,虽然织布太过轻薄,但他看着喜欢,便命人裁了穿上。
何曾想过,一件衣裳,竟能撞在苏州税银短缺的风口浪尖上,成了父皇口中“奢靡无度”、“不知民间疾苦”的铁证。
可三哥孟子垣府上呢?那些成箱堆叠的珍玩古器,哪一样不比这件锦袍奢靡百倍,为何无人置喙半句,为何偏偏是他?
这委屈憋闷得他心口发胀。
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酸涩难当。
孟子钰咬住下唇。
不能哭!
哭了便是认输,便是软弱!
他是皇子,是孟子钰。即便被风雨打折了脊梁,也要挺着最后一口气,不能让人看轻了去。
殿内,只有他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
“殿下?”一个清越稚嫩的声音打破沉寂。小童子松烟端着托盘,脚步轻悄地走了进来。
托盘上是一盏刚沏好的云雾茶,白瓷盖碗,袅袅茶烟升腾,氤氲出淡淡的清香。
松烟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圆脸大眼,嘴角天生带着一对讨喜的笑涡,此刻那笑涡虽在,眼神里却满是关切。“殿下,喝盏热茶顺顺气吧?”他轻轻将茶盏放在床边的矮几上。
孟子钰依旧埋着脸,一动不动:“搁着。”
松烟也不催促,安静地侍立一旁。
他目光扫过窗外:“殿下,您瞧,花都开了呢。就在后头花房边上,开得可热闹了。”
孟子钰没应声。
松烟顿了顿,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孟子钰听:“对了,前些日子花匠从暖房里挪了十盆绿萼梅过来,就安置在花房最里头。殿下您不是最爱那句‘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么?那绿萼梅开得正好,清幽冷冽,最是能静心宁神……”
孟子钰埋在枕间的身体微微一动,他抬起头来,眼眶还泛着红:“你怎知……”
他从未特意对松烟提过自己喜爱绿萼梅,更未说过那句诗。
松烟被他看得缩了缩脖子,随即又露出那对可爱的笑涡,带着点小得意:“殿下每次心里不痛快了,或是恼了谁,总爱一个人跑到花木跟前,对着它们说半天话。绿萼梅开时,您驻足的时间最长,说的话也最多……小的在边上伺候着,听也听会了。”
孟子钰怔住了。
他沉默片刻,掀开锦被下床,哑声道:“……去看看。”
撷芳殿后连着一座精巧绝伦的花房。
外面春寒料峭,花房内却温暖如春,各色奇花异草竞相绽放,灼灼其华。
牡丹雍容,芍药娇艳,山茶如火,更有无数叫不上名字的珍品,在柔光下舒展着娇嫩的花瓣。
孟子钰却径直走向花房深处那片清冷之地。
果然,十盆姿态各异的绿萼梅静静陈列,枝干遒劲,白花点点,如雪缀玉枝,清冷的幽香在暖意融融的花房里显得格外独特,沁人心脾。
松烟默默跟在他身后,看着自家殿下对着绿萼梅出神的侧影。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闲聊般的语气,轻飘飘地说道:“对了殿下,今儿个听前头送炭火的老张头说闲话,讲起北边的事儿……听说明年开春,草原上的鞑靼人又要不安分了,估摸着又要来寇边抢掠呢。唉,苦的又是边关的百姓……”
孟子钰凝视着花瓣上那滴将坠未坠的露珠,指尖无意识地轻轻一颤,恰好碰到了花瓣边缘。
“寇边……”孟子钰喃喃重复。
松烟觑着他的神色,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殿下,小的斗胆说一句,您若真觉得在宫里受了委屈,憋屈得慌……何不凭真本事挣下赫赫军功,风风光光地回来……”
松烟顿了顿,“到那时,看谁还敢在背后嚼您的舌根?陛下跟前,也必定是另一番光景!”
孟子钰浑身一震,猛地转头看向松烟,“你说什么?”
忽地,他想起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声音洪亮,讲述着那位封狼居胥的少年战神霍去病——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三哥孟子垣府邸里那些行踪诡秘的宾客;刑部大堂上,庄长卿写满触目惊心税赋账册……
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多少民脂民膏的流失?
隐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交易?
或许……父皇这道禁足令,并非全然是惩罚?
或许……这深宫高墙的束缚,反倒是天赐的一方清净之地?
“不试试如何得知?”松烟笑道,“殿下,您别难过了,陛下只是禁了您的足,又不是要了您的命,何苦委屈自己?天下之大,条条能走,与其为陛下斥责难受,不如走一步想三步,莫只顾眼前境况啊……”
子钰喜欢种花种草[玫瑰]
古代银号是指类似于银行的金融机构,公私都有。唐朝叫邸店,宋朝叫交引铺,明清叫钱庄。不同朝代有细微差别,这里未免搞混,就统一叫银号,性质参考钱庄,在文中是皇子的私人小金库,主要功能是存收和借贷,并从中获利。不要细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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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锦屏人·锦袍祸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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