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二十一年,北辰铁蹄踏碎南越淮都平原。
战火三年,生灵涂炭。赋税如刀,百姓流离。
无数婴孩,或卖身为奴,或托付佛门,只为求一碗活命饭,一处避风港。
那场浩劫席卷之处,曾是南越最丰饶的土地。焦黑的田埂上散落着生锈的兵器,乌鸦在断壁残垣间盘旋,发出刺耳的聒噪。
通往伽南寺的山路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络绎不绝,眼神空洞,步履蹒跚,像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尘土和绝望的气息。
襁褓中的清泓,便是在这样一个寒夜,被悄悄放在伽南寺门前的。冰冷的石阶硌着包裹他的小包袱,夜风呜咽着穿过寺门前的石兽。
那方衾子干净清爽,洗得发白,却叠得整整齐齐,裹着一个饿得瘦小、却干干净净的婴孩。放下的身影在寒风中瑟缩了一下,粗糙的手指最后轻轻拂过婴孩冰凉的脸颊,一滴滚烫的泪无声地砸在襁褓边缘,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随即那身影便像被夜色吞噬般,踉跄着消失在通往更黑暗的山路尽头。寺内隐约的诵经声,是这死寂寒夜里唯一的慰藉与屏障。
战争终于落幕,伤痕却深深刻在伽南寺的晨钟暮鼓里,刻在每一个南越人的眉间心上。大殿角落里新增的无名牌位,斋堂里时常响起的、压抑的孩童啜泣,还有方丈师父望着山门外萧索景象时那一声悠长叹息,都是这场劫难烙下的、无声的印记。
伽南寺的禅房,古旧木窗滤进春日微光。细尘在光柱里跳舞。
"话说啊,"青年和尚清远盘腿坐在蒲团上,眉飞色舞,唾沫星子差点溅到对面小和尚清泓光溜溜的脑袋上,"咱们东边有个清水镇!山清水秀,啧啧,那叫一个美!都说是因为风景得名......"
一旁打坐的玄思和尚,年纪比清远还小两岁,却端着一副长辈的架子,眉头拧成了疙瘩:"既是'鲜为人知'的缘由,你如何得知?"
"嘿,六师叔,"清远得意地扬起下巴,阳光落在他带笑的眼角,"您三师侄我,懂得可多着呢!"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传说啊,那平平无奇的村子里,住着一位......"
他眼神飘忽,仿佛真看见了似的:"......貌若清水芙蓉,气质清丽出尘的仙女!远看像朝霞里的太阳,近看像刚出水的荷花,笑起来嘛,比后山瀑布溅起的水珠还要清亮!有人说她住在瀑布后面云雾缭绕的山洞里,一唱歌啊,百灵鸟都羞得不敢开口!" 清远越说越起劲,手舞足蹈。
"停!"玄思猛地喝道,脸都板了起来,"清远!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这般浮浪言语,是想带坏清泓吗?"他目光扫过旁边八岁的清泓。
小家伙正懵懂地眨着大眼睛,显然没太听懂那些"皎若""灼若"的意思,只觉得师兄描述的画面很美,尤其是那会唱歌的仙女,让他莫名向往。
玄思站起身,十七岁的少年努力绷出威严:"罚你抄《清心咒》十遍!抄不完,休想睡觉!"说罢,拂袖而去,留下禅房里一丝尴尬的余韵。
"师兄,"清泓挪了挪小屁股,凑近清远,压低声音问,"六师叔明明比你小,为啥你要叫他师叔啊?"
他伸手,像撸猫一样使劲揉了揉清泓圆溜溜的脑袋,声音又恢复了惯常的懒散带点痞气:"老呆瓜,这都不懂?他入门早呗!我要不是因为......"
清远脸上的嬉笑瞬间凝固了,像被投入深潭的石子,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清泓看不懂的阴翳——那像是一闪而过的火光,又像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彻骨的寒意。
他喉头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捏着佛珠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那涟漪般的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几乎在清泓察觉之前就已平复。
他忽然住了口,咂咂嘴,转而贴着清泓耳朵"威胁"道:"自个儿玩去!别耽误师兄抄经,不然拿你脑袋当球踢!"
"哼!"清泓气鼓鼓地跳起来,迈着小短腿跑开。快到门口时,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瞥见清远正飞快地用袖子抹了下眼睛。
"师兄?"
"沙子迷眼了!"清远立刻粗声回答,还故意嫌弃地皱眉,"啧,你小子是不是又没洗头?脏东西都掉我眼里了!"
清泓的脸"腾"地红了,气得一跺脚,头也不回地跑了。身后传来清远拖长了调子的"警告":"下次再不洗头,饶不了你!老------呆------瓜------"
清泓跑得更快了,把师兄讨厌的声音远远甩在身后。
禅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清远抄着《清心咒》,眼神却有些发直。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微微低垂的侧脸上,那惯常的痞气褪去,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空茫。
他下意识地探手入怀,指尖触到一个藏在僧衣内袋里、硬硬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物件——那是一个褪色得几乎看不出原样的小小锦囊,针脚细密,却沾着洗不掉的暗沉污迹。
他飞快地瞥了眼门口,确认无人,才极其迅速地拿出来看了一眼。锦囊上绣着一朵模糊的莲花,针线凌乱,显然是初学者的手笔。他粗糙的指腹摩挲着那朵莲花,眼神复杂难辨,有痛楚,有追忆,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寂寥。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锦囊塞回怀里,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下去,然后抓起笔,更加用力地抄写起来,笔锋几乎要划破纸背。
一场春雨后,伽南寺的草木吸饱了水,褪去冬日的灰败,争先恐后地冒出嫩芽,翠得晃眼。
清泓蹲在禅房外的石阶下,胖乎乎的小手小心翼翼地伸向一片狭长的草叶。叶尖托着一粒雨珠,圆润饱满,像一颗凝固的水晶。
他屏住呼吸,像靠近一只易受惊的雀鸟。指尖轻轻一触------ 啪嗒。水珠碎了,凉意留在指腹。
清泓小脸一垮,满是惋惜。多好看的珠子啊。
他吸吸鼻子,目光又锁定了另一株蒲公英叶子上的"水晶"。这次他更加谨慎,先是歪着头仔细观察那雨珠颤巍巍的形态,阳光穿过水珠,折射出七彩微光,映在他好奇的瞳仁里。
他试着用另一片草叶的尖端,极轻、极快地碰了一下旁边的叶脉。
雨珠晃了晃,没破!再碰一下。还是没破!他甚至尝试着用草叶轻轻托住雨珠的底部,感受那冰凉的、沉甸甸的触感,仿佛捧着一颗小小的星辰。
"嘿嘿......"清泓忍不住咧开嘴,无声地笑起来,眼睛弯成了小月牙。这小小的成功,让他心里像揣了个暖炉,快乐得冒泡。越看那粒颤巍巍的雨珠越欢喜,终于,"噗嗤"一声,清脆的笑声像银铃般荡开。
"哈哈哈哈哈......"
禅房里,正对着佛珠打瞌睡的清远被这笑声惊醒。他烦躁地睁开眼,瞥见窗外清泓那副自得其乐的傻样,再看看自己手里无聊的佛珠,嘴角撇出一丝坏笑。
"师父------!师叔------!快来看啊!"他猛地扯开嗓子大喊。
清泓吓了一跳,茫然回头。
"清泓师弟蔑视清规,乱摘花草树木啦------!"清远的声音穿透禅房,带着十足的幸灾乐祸。
清泓小脸瞬间涨红,气恼地瞪了禅房方向一眼,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拔腿就跑!
他慌不择路,心脏在小小的胸膛里怦怦直跳,委屈和羞恼交织着。师兄太讨厌了!每次都这样!
他闷头冲向后山方向,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穿过一片低矮的竹林时,他甚至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玄思师叔严肃的问话声和清远师兄那欠揍的、添油加醋的解释。
他扁扁嘴,眼眶有点发热,脚下跑得更快了,只想离那讨厌的声音远远的。
跑得太急,心又慌,伽南寺门外的拐角处,清泓被一粒不起眼的碎石子绊了个结结实实。
"扑通!"
膝盖狠狠磕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尖锐的疼痛瞬间炸开。清泓呲着牙,眼泪控制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小小的身体蜷缩了一下,正要撑着爬起来,一只素白的手伸到了他面前。那手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节分明,带着一种清冷的秀气。
"小和尚,你没事吧?"
声音像山涧清泉流过卵石,清泠泠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清泓抬起头。
扶他的是位素衣女子。眉如远山含黛,面容清丽,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愁绪,像早春料峭寒风中未绽的花苞。
她挎着一个竹篮,里面是几炷清香。一阵微风吹过,带来她身上一丝若有似无的气息,不同于伽南寺里浓郁的檀香,那是一种淡淡的、清苦的草木气息,有点像雨后山林的苔藓,又带着点微凉的药香。
清泓脑子里"嗡"地一声,猛地想起清远师兄前几日眉飞色舞的描述:"......貌若清水芙蓉,气质清丽出尘......"
仙女?
他慌忙站稳,学着玄思师叔平日的样子,双手合十,努力挺直小身板,小脸绷得紧紧的:"多谢女施主,贫僧无碍。" 膝盖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吸了口气。
女子微微一怔,随即极淡地弯了下唇角,那笑意如同蜻蜓点水,转瞬即逝,眼底的愁雾并未散去。
她并未多言,只是微微俯身,替清泓轻轻拍去僧衣袖口和裤腿沾上的尘土。动作轻柔,带着一种疏离的善意。
清泓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黏在她脸上。这"仙女"和故事里的不同。故事里的仙女无悲无喜,高高在上,可她眼底,像蒙着一层薄雾,藏着很深很深的忧伤。
那忧伤,清泓觉得有点熟悉,就像……就像他偶尔看到方丈师父独自在大殿诵经时寂寥的背影,或者某个失去孩子的女香客默默垂泪时肩膀无声的颤抖。那是一种沉甸甸的、被世界抛弃的孤寂感。
"女施主,你好看的就像一位......"清泓脱口而出,想安慰她。他想说“仙女”,又觉得不对,想说“菩萨”,又觉得太庄重。
可一抬头,那素衣女子已对他微微颔首,衣袂轻拂,带着那股清苦的草木气息,从他身侧静静走开了。仿佛她的出现,只是为了完成扶起他这一个小小的、偶然的善举。
擦肩而过的瞬间,清泓清晰地捕捉到她侧脸上那一闪而逝、却又沉甸甸的哀伤。那哀伤像刻在玉石上的一道细微裂痕,平时被表面的温润光华掩盖,只在某个不经意的角度才惊鸿一现。
像一颗完美的苹果上,藏着一个小小的霉点。你以为削掉那一点就没事了,咬下去才知道,那点霉早已悄悄渗进了整个果肉里。
清泓呆呆站在原地,看着那抹素色的身影消失在寺门深处,融入香客的人流。膝盖的疼痛似乎都忘记了,心里莫名地也跟着酸了一下,空落落的,像刚才那颗被他碰碎的雨珠。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了尘土的僧鞋,又望了望女子消失的方向,第一次懵懂地感受到,原来美丽的外表下,也可能包裹着比摔破膝盖更深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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