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探微将甜沁送回厢房,方要离开,被甜沁不动声色揪住了衣袍一角。
他颇感意外,问:“有事吗?”
甜沁敛容垂着头,嗓音湿漉漉的,藏着无尽心事:“以前小时候,二姐姐常教我写字,一笔一划把着教。但自从二姐姐有了姐夫,再也不教了。”
他平静地微笑了下:“是怪姐夫抢了你姐姐?”
甜沁默认,又自责道:“不敢。许是甜沁的字太丑了,又太笨,姐姐不爱教了。”
和谢探微说话的好处是不用说太明白,他几乎能心有灵犀地会意,一点即透。
谢探微往桌上毛笔和书卷投去一瞥,道:“练字何难?山中无事,桌上有纸,想练字就练几幅,回去再让你二姐姐指点。”
“多谢姐夫,姐姐和姐夫总纵容甜沁。”
甜沁巧妙周旋,顺理成章地凑近那书案,见一卷卷一张张,密密麻麻,全是他拟好可能用的考题,随便抽一张便决定了万千学子十年寒窗苦读的命运。
她内心剧跳,表面装作熟视无睹,抚了抚桌上墨字,安然巧笑道:“姐夫是当世书法名家,不知能否得姐夫墨宝。”
谢探微省净答应,旋笔濡墨,问道:“想要哪几个字,姐夫写给你。”
甜沁信口说了几个吉祥意头的字,谢探微行云流水落下墨迹,赠了给她。
她左右欣赏,爱不释手:“姐夫的字真好看,翩若惊鸿,我一辈子也练不出。”
谢探微调侃道:“妹妹难得对文房之事感兴趣。”
甜沁被他打趣得脸上发烫,手心绞着热乎乎的帕子,晕温温地道:“还不是最近晏哥儿学业繁重,每每请教我这姐姐问题,我却答不上来。”
她抛出这话头,盼他赶紧追问,她好顺水推舟说出许君正苦思冥想的问题。
谁料谢探微不感兴趣,避重就轻道:“家里请了西席先生,叫晏哥儿询问便好,妹妹擅长的原不是这类之乎者也的东西。”
他大有轻薄之意,口吻也很冷淡,竟视他最擅长的儒家经文于浮云。
甜沁明白,他虽被尊为天底下最会写文章的人,酸腐文章却不是他的拿手绝活,甚至是他众多才能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项。
他最拿手的,是杀人诛心,是背后捅刀,是口蜜腹剑,是身体控制与精神控制,是玩弄,是戏谑,是黑吃黑,是将一个人摁死了杀。
或者,是做药,良药,毒药,使人痛快的药,使人癫狂的药,挽救性命的药,致人死命的药,朱砂,情蛊,九九断肠散。
这些事,前世她临死前才窥得一角。
甜沁咬了咬唇壁,为了她和许君正的未来,极力克服心里的恐惧,仍葆着笑颜:“是呢,但甜沁最近读儒经,有些问题很不明白,书里的圣人之言云里雾里。”
“只有姐夫教的,甜沁才明白。”
她秀丽的流线侧影无形间靠近,窥探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询问:“姐夫愿意教教甜沁吗?外面说黄金千两也换不回谢师一句良言,甜沁没有黄金千两,只有厚脸皮。”
“让我教?”
谢探微的视线落在窗外夜阑雪露瀼瀼的夕暮中,天黑了,她却还缠着他不让走。
他无奈纵容:“好,你说。”
甜沁抓紧时机,立即将许君正问过的三个问题甩出来,为什么尧舜有道,还走到桀纣?同为圣人,为何尧舜悠然自得,周公疲于奔命?儒家一味推崇复古对吗?
谢探微很快依次回答了她,不仅是他个人见解,还是不久后的对策考试“标准答案”——
尧舜有道,走到桀纣,不是尧舜错了,而是桀纣无德。尧舜悠然自得,周公疲于奔命,是因为尧舜以禅让得天下,周公和周文王、周武王起义得天下,不可同日而语。儒家推崇复古没效果,是没推崇到点子上。……
他陆陆续续说了很多,甜沁脑袋钻疼,忍着记在心里,尽量复原他的原话。
好在她不怎么爱读书,记忆力却尚可,靠死记硬背能背下来内容。
“姐夫,你说慢些啊。”
她扯着他的袖子来回摇晃,很是焦急,像只团团转的小狐狸。谢探微轻松地逗了句趣,漫然应着,将口吻放慢了些。
说完一遍,甜沁又缠着谢探微再重复一遍,百般央求,使尽小意温柔,确保记忆不会出现差错。
谢探微未曾戳破,慢悠悠的语气重复一遍,但他也不是老实重复,旁推侧推,摘撷典故,引用典故,将原本复杂的问题说得更复杂了些。最后问:“明白了么?”
甜沁脑袋快溅出火星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定定呆滞着眼没有回答。咀嚼消化良久,她才轻声吁了口气,点了点头。
“明白了。”
她似一朵浅春的蒲公英,温柔呆蠢的小活物,精心竭力怔怔苦背的样子煞是可爱。
谢探微轻悄淡笑,禁不住念起了前世相守的时光,和煦地揉了下她脑袋。
甜沁本沉浸在儒经的海洋中,脑袋热乎乎的,骤然被他一揉如被慑住,讶然抬首。
谢探微的手未及收回,凝固在半空,仿佛这样揉她是一个寻常动作。
她有些不适,缓过神来:“多谢姐夫。”
他道:“已经谢过了,还谢什么。”
甜沁发间残余着他指间温度,语气变得正式:“自然要谢,不仅要谢姐夫的教导,更谢姐夫的救命之恩。那么大的风雪,只有姐夫不顾安危救甜沁。”
事实上他身为儒家道德楷模,为了维持圣誉,家里任何兄弟姊妹落难他都会尽力相救,苦菊,余烨,余晏,并非对她特殊。
前世之事她早就放下了,他不爱她,他本性就是如此刻毒冷漠。
不知,这救命之恩用什么来偿?
谢探微出奇地没挟恩图报,救命之事云淡风轻揭过,“都是一家人,应该的。”
甜沁哽咽于喉头,声音甜润如桂花,眼角不知不觉又涌出泪珠:“我知道,姐姐姐夫都是顶好的人,你们最疼我,姐姐临走前还说留在寺庙陪我呢,甜沁怎能不懂事。”
“甜沁真的很喜欢姐姐姐夫,真心倾慕姐姐姐夫,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人有好报,合该恩爱伉俪,百年好合的。”
她一口气说了打断话,有点接不上来气,天真无辜,甜美娇憨,轻靡卑弱,似个姐姐姐夫身后的影子,充满了赤诚。
若旁人说出这话,谢探微犹可报之一笑,从甜沁嘴里说出却意味大不相同。
她一味夸赞他和咸秋恩爱登对,似乎要划清界限,把她自己置身事外。
谢探微轻轻拭了她透明的泪,没什么情绪地安慰:“不哭了。你一哭,姐夫也跟着心疼,一刀刀剐过似的。”
她这些年寄人篱下艰难,余家是火坑,恰如这次大雪封山,余家人全家逃命,却独独将一个十几岁柔弱姑娘的她遗落。
若非僧人们守山,他恰好留在寺庙出题,她一缕芳魂恐怕早葬于雪腹了。
“姐夫懂妹妹就好。”甜沁难为情地收了泪,破涕为笑,眉睫残余几颗晶莹,“希望姐姐的病快些治好,姐夫和姐姐早日有自己的孩儿,到时候甜沁一定时常逗它玩。”
她这话,再次将她的身份排除开外。
谢探微的好心情被她别有心机的一声声洗淡了,“妹妹就不想离开余家,以后过稳当的生活,不再辛苦谋生,把自己托付给你喜欢的姐姐姐夫吗?”
“在这法慧寺中相处数次,是你我有缘。姐夫前几日和你说的绝非空话,姐夫能照顾你一次,也能照顾你一生。”
“以后你遇到危难或受人欺负时,姐夫也会像这次这样庇护你周全,保你太平。你很累了,以后未必事事靠自己。”
他循循善诱,意念坚定。
甜沁曲折委婉说了这么多,成了废话,对方油盐不进,依旧用深邃温柔将她牢牢套死。
她的心一寸寸冷下来,似溺水无助的人,越挣扎沉溺得越快,四肢冰凉。
“姐夫说什么,妹妹听不懂。”
她始终回避着他,装傻充愣,戴着面具的假笑,完全没将他的话听进去。
“在寺叨扰姐夫数日已让甜沁难为情,岂有叨扰终生的道理。”
谢探微冷不丁攥住她的手腕,“你听得懂。甜沁,玩笑该适可而止了。”
甜沁被他攥着,喘着气,定定回视。
双方都长久一动未动。
片刻,谢探微沉静地笑了下,松开了她褶皱的衣袖,替她温存擦了擦鼻尖的墨迹。
“弄得脸上去了。”
甜沁趁机收回了手,摸了下鼻子,脸色沉郁,还沉浸在方才的对峙中。
“……甜儿大意了。”
她没再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说了也没用。他是认真的,一定要她的。再怎么拒绝,她也不可能改变他的主意。
谢探微走了。留甜沁一人在厢房。
甜沁剩下一片空洞,躺到了榻上,浑身脱力。他未必不知她什么心思,故意为难她。
她不会放弃的,无论如何都不要重回谢家的火坑,重蹈前世的覆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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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考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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