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玉听见窗棂外噗噗有声,像是漏风,她睁开眼,看见青穗秉烛进来,说道:“姑娘,外边正下雪,天冷得瘆人,今儿要不多睡一会儿?夫人宽厚,晚些再去请安,不打紧的。”
容玉摇头,坚持起身。天果然是冷了,甫一离开暖衾,寒气便一口口咬上来,她定了一下神,才下床更衣。
青穗放下烛盏,取来小袄、衬袄给她穿上,外头的小丫鬟听闻动静,麻溜地准备洗漱要用的热水。
这是容玉嫁进武安侯府的第五天,也是李稷消失的第五天。新妇头脚进门,新郎官后脚便开始夜不归宿,外面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容玉像是没听见,每日卯时起身,准点前往养心阁给婆母明仪长公主请安,雷打不动。
青穗替容玉戴上围脖儿,又取来刚烧热的铜鎏金太平有象暖手炉塞进她手里,主仆二人冒着风雪走至养心阁,四下仍是灰蒙蒙的。
轮值的大丫鬟云屏见着她俩,舌桥不下,压低声说长公主尚未起身,请容玉、青穗先往厢房里小坐。
“天冷成这样,夫人都贪眠了,姑娘巴巴地赶来,又是何苦?”青穗替容玉委屈,想起嫁进来后的遭遇,更感心酸。
容玉低头拨弄手炉,淡淡一笑:“侯府对我们有恩,权当是报恩了。”
年前吏部贪赃受贿一案被人检举,波及甚广,容家被牵连其中,父亲容允和差一点被下狱判罪。
千钧一发,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小侯爷李稷伸来援手,以一纸婚书,保住了容家所有人的性命。
李稷此人恶名在外,跋扈飞扬,作为夫婿,固然是不靠谱的。但从报恩的角度来看,他神出鬼没,三天两头不见人,倒不失为一个令人省事的恩公。
再说武安侯府,上头分家早,武安侯又已不在,府里人口相当简单。婆母明仪长公主是个平易近人的长辈,小姑李袅年方十三,活泼率真,待人也很友善。她嫁进来,除被李稷抛在一边,遭人非议几句外,没吃过什么亏。如今要做的不过是每日按点来养心阁请一次安,陪明仪长公主喝喝茶、唠唠嗑。
她并不觉得委屈。
稍坐小半个时辰,云屏来请人,笑吟吟地替长公主致歉。容玉进得主屋,便听槅扇那头欢声笑语,循声看去,炕上坐着位头戴镂花鎏金头面、身着泥金瓜鼠纹圆领对襟披袄的贵妇人,蛾眉凤目,冶丽丰艳,正是明仪长公主。依偎在她肩膀上说笑的女郎一袭千草绿撒花洋缎裙袄,眉眼与她如出一辙,则是府上的开心果李袅了。
“这丫头昨晚听了个鬼故事,吓得一背的汗,硬赖在我这里,缠着我陪她睡了一觉,连累得我起不来床。劳你久等了,快坐。”
明仪长公主不笑便已是和颜悦色,笑起来更令人倍感亲切,一点架子也无。容玉落座,不及开口,李袅猴似地凑过来问:“嫂嫂,你怕不怕鬼?”
容玉摇头。
李袅睁大眼睛,似不相信。
“你嫂子不做亏心事,自然不怕,你当人人是你不成?”明仪长公主揶揄她。
“我也没做亏心事呀。”李袅乜去一眼,振振有词,“可是天底下芸芸众鬼,娘又怎么知道,会不会撞上有眼无珠的糊涂鬼呢?”
众人失笑。明仪长公主趁机训她:“那就是你气运不行,平日里该广结善缘,多多积德,莫学你哥那样,一天到晚惹是生非,没个正形!”
提及李稷,众人笑容尴尬起来,偷偷分辨容玉神色。容玉低头喝茶,垂着眉眼,默不作声。
明仪长公主叹气:“唉,说起那混账东西,真是越来越叫人操心,原以为成家能让他安分些,谁知那一身的臭毛病是半分不改。我一连三次派人去找他,次次被他轰回来,二十多岁的人了,仍跟个泼猴一样。”
众人目目相觑,不敢多话,独有李袅看容玉一眼,替她打抱不平:“要是爹还在,他哪里敢?不过是仗着娘宠溺,所以为所欲为罢了。要我说,就该让人下狠手捉回来,家法伺候,再痒的皮,多打几次也就安生了!”
明仪长公主唇角微微抽动,云屏来打圆场:“姑娘,世子爷是怎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呀,顺毛驴,只能捋不能抽,越是强来,他越要跟你犟到底。再说,论拳脚功夫,府上哪个人能是他的对手?回头真打起来,怕是又要把京城掀翻天喽!”
“那也不能总由着他在外面胡来吧?”李袅撇嘴,“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整日与那群酒囊饭袋厮混在一块,往后得孬成什么样?能撑得起咱武安侯府的门楣吗?”
云屏心想,全京城敢说李小侯爷“孬”的,怕也就是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了,讪笑两声:“自然也不是没办法。”往槛窗外纷飞的雪花看,佯生一计,“今儿这雪下得突然,不妨借一个送披风的由头,再去劝劝?”
李袅差点呕出来,都混账成这样了,还要家里人想方设法哄他回家,当他是财神爷吗?
明仪长公主转开脸,伸手按住太阳穴,唉声叹气:“头三回劝都没用,今日劝又能如何?他要是不想回来,神佛来也无用。唉,也是我命苦,倘若侯爷仍在,脸一板,他便晓得下跪认错,哪敢像如今这样,成日与我作对,气我逆我……”说着,微微哽咽,竟似要哭。
众人赶紧劝慰。容玉手指压在金錾花高足托盖茶盅上,忽有预感。果然,云屏拿锦帕为明仪长公主拭泪,下一刻,饱含期待的目光望过来:“要不然,劳驾少夫人走一趟?”
屋里一静,众人屏息凝神,都往容玉看。容玉如坐针毡,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若是母亲的话都不能管用,我又何德何能?”
“不一样,”明仪长公主吸吸鼻子,眼角泪痕闪光,“他待你不一样。先前为娶你,纳彩、下聘、请期……他事事亲力亲为,可见是放你在心上的。若是你去接他,他必定会回来!”
容玉结舌,看来明仪长公主并不知晓李稷娶她的内情,所以才会误以为李稷能给她薄面。事实上,那人一成亲便往外跑,一连数日不着家,十有**是为躲她。
“母亲也说了,若是夫君不想回,神佛也无用。儿媳人微言轻,万一去了也是无功而返,被外人知晓了,岂不是要遭人笑话?”
明仪长公主却似铁了心要她走这一趟,狠下心肠,道:“你放心,若是连你的脸面他都不顾,我……我便开宗祠,行家法,为你做主!”
容玉哑然,看着婆母这般决心,心知这一桩差事是推脱不掉了。念头辗转,想着也罢,左右是“一家人”,请他回来,总比放任他继续在外面花天酒地,使得满城人非议她的好。
何况,她也正有一桩事要麻烦他。
“行,那儿媳试试。”
容玉、青穗走后,云屏向明仪长公主一笑。李袅犹自愤懑不平,嘟囔道:“分明是大哥的错,却要嫂嫂低三下四去接人,算什么道理?”
明仪长公主揩走残留在眼角的泪痕,想要解释两句,瞧见李袅那一副缺心少肺的模样,便知说再多也是徒费口舌,叹一声:“我跟你爹那些心眼子,全长在你哥身上了。”
*
“姑娘,当真要去接姑爷?”
走回梦风园,青穗再也憋不住,愁眉不展道。
“他一天不回来,我便一天受人嘲讽,万一那些话传回家里,爹娘、哥哥都会担心我的。”容玉放下手炉,挨着填漆小几坐下。
“大婚后欺负人的是他,却要姑娘前去接人,被外人知晓,不是要编排得更厉害吗?回头被老爷、夫人听见,更要担心您了。”
“长公主三催四请都请不动的混世魔王,偏教我接回来了。外人就算要编排,也该是编排我厉害才对,不是吗?”
容玉展颜一笑,柳眉弯弯,眼似月牙儿,不想叫青穗多虑。她总是这样,体贴温柔,有主张、有耐心,无论多大的事都能淡然处之。
但是这一回,青穗的顾虑难以被一笑消弭,她满心踟蹰,道:“可要是姑爷就是不回呢?”
容玉想起洞房那晚李稷扔给她的一席话,当然知晓此行很有碰壁的可能,但是再僵的局,也是要人来破的。她的局,她来破,先发制人,总好过待在角落里自艾自怜,听天由命。
再者——
“那就请家法呀。”
有道是狐假虎威,既然明仪长公主愿意做靠山,为她撑门面,那她何不趁势而为?退一步说,就算是李稷死活不肯回来,婆母能够为她做主,传出去,不也是替她长脸?
青穗倒是差点忘了这一茬,脑海闪过明仪长公主为容玉出头,将那混世魔王逮进祠堂严加惩治的场面,光是想想,竟也解气了。
李稷的衣物放在主屋的紫檀百宝嵌衣橱里,他这人个性狂狷,衣物也都跟主人一个德行,款式、图案花里胡哨,颜色更艳得吓人。容玉先拿了件领口镶狐毛的披风,墨蓝底色,瞧着没那样惹眼,转念一想,是要“请”他回来,还是投其所好更有胜算,便改拿一件大红底宝相花纹镶边的,羽缎质地,色泽流光,正中央用金线绣着一大幅奢华贵气的鸾鸟朝凤图。
青穗差点看岔眼,忍不住嘀咕:“还以为姑娘把嫁衣拿出来了呢。”
容玉噗嗤笑了。
车夫已在角门恭候,身后停着一辆双辕马车,通体檀木打造,车帘是用彩线绣着缠枝莲纹的湖蓝色罗绮,四方车檐皆以鎏金铜片包边,各悬着一枚玲珑剔透的羊脂玉铃,豪奢如此,想来必是李稷平日用过的座驾。
容玉登车,入内前,先问车夫:“不知夫君何在?”
“少夫人放心,府上有家规,逛青楼、养姬妾都是要挨家法的,少爷平日也就在永乐坊那一圈转转,斗个蛐蛐、遛个鸟儿。这两天是为崔家九少爷庆生,待在入云楼里听戏呢。”车夫嘿笑,心自然是往自家少爷那儿偏,能多解释一句算是一句。
容玉颔首,走入车厢坐定。青穗直抚心口:“好在不是窑子。”
新妇大婚不久,若要赶往青楼抓夫婿,传开来,非得被人戳穿脊梁骨。李稷在外声名狼藉,说是京城里最混、最恶的纨绔也不为过,青穗委实一想起他便忧心。
“可是戏楼里也有美娇娘,唱起戏来,一个比一个娇媚,姑爷该不会是用了障眼法,躲在戏楼里——”青穗忽又生出疑心。
容玉一怔,道:“不会吧。他一贯嚣张,何至于躲?”又想想李稷在外的地位,玩笑道,“既是京城里最有名气的纨绔,想来行事不会偷偷摸摸。”
某人:也就是偷个老婆罢了。[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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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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