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贺一凝就是打开电视。他才来了这个小屋没有两天，就把所有家用电器的位置和功能掌握了个齐全，俨然一位合格的男主人。和现代年轻人不同的是，他特别喜欢看电视，看到电视屏幕亮起来就像小孩子一样拍着大腿激动起来，就像第一次见到电视一样。
后来，他总和王小七说起每次出差去酒店，都可以抱着电视看一整晚，觉得大屏幕真是太棒了，平时根本没机会这样看大电视。每次听一遍王小七心里都要揪一下，开心的理由真是简单，军队小伙的愿望都这么单纯嘛。大学四年严格的军事化管理和毕业一年以来的封闭性质工作环境，都让这个原本天性无比自由的男孩有点招架不住。于是电视就成为了最简单的情感载体，他走到哪都要先研究一下电视在哪，是不是网络电视，有没有投屏功能…
哦对，在之后的几天里，他们两人恨不得每天都开着电视度过，这是以前的手机控王小七绝不可能做的。
贺一凝作为直得不能再直的直男本男，是绝不会看王小七脑海里想过的那些恋爱偶像剧的，他一打开电视就放起了无间道。他一边开开心心的晃悠着，一边啃着茶几上的零食。王小七则坐在他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她和他靠的很近，他眼睛看着电视，手里没闲着，拿起王小七不大点的手把玩了起来。王小七顺势靠在了他身上，她心里思绪万千。以前他们也有过离得这么近的时候吗？好像是有的。只不过当时的王小七哭哭啼啼的，样子一定很丑。
她嚼着虾片，心想贺一凝千万不要记住当年自己是怎么丑兮兮的擦鼻涕抹眼泪的。其实就连她自己也不太记得具体的情节。
大概是在初中刚毕业，马上要升高中的那段假期里，贺一凝和王小七都被邀请去参加一场初中同学的生日会。过生日的小姑娘叫梅宁宁，在班级里人缘很不错，于是大部分的初中同学都被邀请去她家里吃蛋糕唱生日歌。梅宁宁在屋里屋外的招呼着，同学们则分成两拨，一群在厨房只顾着吃吃喝喝，还有就是以王小七为首的一群人，坐在梅宁宁家的大阳台上，叽叽喳喳的讨论着高中分文理科的事情。
P市的高中最好的就那一个，绝大部分同学都是要直升那里的。而那里的高一年级，文科班只有一个选择。如果大家都选择学文，那么势必是在同一个班级里，如果学理就是分散在各个班级。对于四年一直在一起的中学生们来说，这算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分班，分科，分别。仿佛这些都是大家成长必经的过程，但是又过于残酷了，在那个美好单纯情感建立得非常简单又快速的年代，“分”是不能触碰的禁忌词。当然，后来的大家也了解了更为残酷的“分手”，但那就是后话了。
数理化瘸腿的王小七不论怎样都要学文，而语文英语不怎么样的刘苏自然是选择学理科。虽然刘苏是她最好的朋友，但在整个初中四年，王小七都对刘苏的想法有所了解，因此也并不会因即将到来的分别而产生太悲伤的情绪。刘苏逻辑思维极强的脑子飞快的运转着，然后回头问王小七：
“咱俩是偏科偏得厉害，一文一武的很正常。但是贺一凝好像没有什么偏科，哎，你要不要问一下他怎么选？”
王小七愣了。对啊，贺一凝怎么选？
明明只是文科理科的选择，可这道选择题就好像是要他在“选择自己”和“不选择自己”之间做一个答案。可惜王小七自己连什么是正确答案都不知道，只是潜意识里觉得他必须要选择自己，他们是不能分开的，就连为什么不能分开，她都模模糊糊地想不到理由。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贺一凝就在这时从客厅走了进来，带着一脸从到达梅宁宁家里之后就没变过的淡淡的死感。毕业前后，王小七时常看到他这样面无表情的脸。她很想猜测贺一凝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也很想说点什么来撼动他。但是，她真的有这个力量吗？她真的足够说一句话来影响他吗？
她不确定了。
贺一凝走进来的瞬间，看到阳台的榻榻米上坐了王小七和刘苏等人，愣了一下，随即转身准备出去。但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来，犹犹豫豫地在屋子里转圈。左右转，转的大家眼晕。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又碍于屋子里人太多，嘴巴一张一合，又闭紧了。
刘苏用胳膊肘怼了王小七一下，眼神示意她抓紧时间问贺一凝的文理问题。王小七深呼吸了一大口，然后叫住了一直在屋子里晃悠的贺一凝，用眼神示意他自己在跟他说话：“哎，你学文还是学理。”
她甚至不想用提问的语气，她好像不想听到答复。她想，但她又怕，怕听到的答案不是想要的那个选择。
贺一凝可能并没想到她会直接了当地问自己，于是也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径直对着她的方向走了过去。卧室不大，王小七坐在阳台上，他就这么迎着窗口的阳光走过来，整个人被笼罩在午后的阳光里，暖洋洋，金灿灿，高高的个子，像一棵在夏天被吹起叶子的树，每一片叶子都染上了太阳的颜色和温度。
多么美好啊，她不想他就这么和自己分开。很想他依然能和自己在同一个教室里，哪怕座位隔得再远，王小七都能目光穿过人群，穿过所有的阻碍，就只看向他一个人。
可惜还没等王小七做出反应，贺一凝的声音已经传进了耳朵：“我……我大概还是要听家里人的，我学理。”
王小七总是有瞬间哭出来的技能，可能多少女人都会说眼泪就是武器，但是在年少好强的她看来，掉眼泪根本就是懦弱和放弃自尊。她就这么忍不住放弃了自尊。
年少的孩子总是自私的，从未想过如果喜欢的人学了理科，那么就头也不回的跟着他去学理科，只是在心里想着“如果他能够顺从我的意思就好了”“如果他能够主动些就好了”。为喜欢的人放弃重大决定的故事似乎只有在电视剧里才有。无论多少年之后再想起当年的事情，都无比唏嘘。无论王小七还是贺一凝，都缺少了那么些破釜沉舟的勇气。直到今天，王小七也依然想知道，如果当年的自己早知道贺一凝是喜欢她的，那么自己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王小七把自己缩成一个仓鼠，在阳台的角落里悄悄掉了眼泪。真丢脸，可是怎么都控制不住。她脑海里一遍一遍的回荡着“学理”两个字，贺一凝要离开她了，真的要离开她了？四年来，从未想过会有分别的时候，而此时真真切切的听到分别宣言，王小七还是难过得不能自持。
她不想离开他。
在王小七的眼泪面前贺一凝慌乱失措了起来，他手忙脚乱的找着纸巾，可是周围什么也没有。他只看到这个平日里倔强而傲娇的小姑娘因为自己一个不如她意的答案崩溃了，他急得开始跳脚，声音里带着焦急的关切：
“你别哭啊，你可千万别哭啊。”整整四年里，王小七最喜欢听的就是他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得让人如沐春风，即使是在这种令人难过的时候也如春风拂面。
旁边的刘苏开始唉声叹气，整整四年她看着好朋友对贺一凝一点一点的沦陷，却从未戳破。是啊，别人都看在眼里，可是他呢，贺一凝怎么一点儿回应都没有呢。他除了吵嘴，看日记，伸腿绊，和一直扰乱王小七的心绪之外，真的不想说一句“谢谢你喜欢我这么久”或者“我也喜欢你”吗。刘苏恨得牙根痒痒，为好朋友感到不值。
而王小七觉得，只要贺一凝直面自己的喜欢，她一定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他一直在刻意避开她的“我喜欢你”，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这份喜欢到底是不是应该，是不是确定的。在这个濒临崩溃的时刻她突然心里一清二楚，我喜欢他，我喜欢贺一凝。这份感情现在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他的面前，血淋淋的，带着疼痛感的，令他完全无法躲避的。
别躲开，贺一凝。
真的好喜欢你，贺一凝.
你究竟有没有看到啊，贺一凝！
那天的贺一凝就在王小七面前，他近在咫尺，直直地站在她面前，高高的，瘦瘦的，眼神急切而关心的，语气温柔又难过的。他说，你别哭了，别哭了，求你还不行吗。他的手几次都想要伸到王小七面前帮忙擦掉眼泪，但都克制住了动作，重新把手放了回去。
适当的距离感，若即若离的疏远，在王小七的好感表现得愈加明显的日子里，贺一凝恰到好处的运用了它们。可王小七宁可触碰一下他，请他感受一下自己的温度和心跳，让他无法回避。除了那一句“我喜欢你”，王小七几乎什么都说了，什么都做了，可是即便她在心里对着贺一凝说了多少遍喜欢，他希不希望自己继续喜欢他，这依然是最大的问题。
在王小七眼睛红肿，显得有点惨的时候，贺一凝蹲了下来，睫毛再次忽闪忽闪起来，他真的好近。他们又一次这样隔着几厘米的距离了，仿佛王小七再向前一点点就触碰得到他的鼻尖。他认真地盯着女孩的眼睛，王小七在他的眼眸里看到自己的影子，缩成一团的，脸圆得气鼓鼓，眼睛肿肿的。就这样，他盯着王小七了一分钟，看到她脸都开始发红发烫，看到她都想要躲闪他的目光，他张口说：
“我陪你。我陪你去学文。”
当然了，最后贺一凝并没有去学文，那都是错综复杂的后话。但是当时的王小七听到他的“我陪你”，就足够撑起她少女心的一片天空。那天最后的记忆，窗户外面的天空蓝得有点像童话，云朵在天上悠悠然地飘着，炎热和分科似乎都不再是问题。因为她听见贺一凝的心里和嘴上一起在说，他会陪自己，那真是那个年纪的少女能想到的最美的情话。
思绪重新飘回现在，王小七转过头来盯着贺一凝，他依然把玩着她的手，身子一动不动，仿佛她靠着他完全没有压力似的。他感觉到王小七在看他，也转过了头，放弃了正在电视屏幕上举着枪的刘德华，张口问：“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王小七并不稀奇，贺一凝总喜欢问奇奇怪怪的问题，从小到大。
“你来到s市之后，最开心的一件事是什么？”
这个问题太宽泛了，王小七闭上眼睛想了许久，快乐和开心，在记忆里除了和朋友们有关，就只和贺一凝有关。她开始在脑子里回放和贺一凝的过往，争吵的，玩闹的，面对面聊天的，一起唱歌的，一起打游戏的，语音到她睡着的，认真的说陪她做检查的……从十三岁到二十三岁的贺一凝，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眉眼清秀依然没变，笑容灿烂也依然没变，除了成熟稳重了些之外他看起来什么都没变，但就在这几天，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真真切切的变了。
王小七闭上眼睛，把头重新靠在了他的肩上，说：“你来s市看我这件事，最开心。”
贺一凝喉头颤抖了一下，王小七感觉到他在咽口水，脖子也有点发热，“那……其他的呢？”他继续追问。
追问？他在追问什么？还想听到什么答案？男人问女人这种问题，无非是想知道感情方面，而他明明知道这些年，在感情方面她就没有认真地对其他人做过选择。
莫名委屈而不甘的情绪突然就不打一处来，王小七用手指捏住鼻子，不能让贺一凝听到自己这本来就因为喉咙生病而哑哑的腔调，她控制着声音尽量平稳地说着：“没有了。”说完她忍不住抽了一下鼻子。明知故问。这么多年贺一凝一直在回避自己，却又意识不到回避比拒绝是更大的伤害。当年的他明明就懂，却一定要装作不懂的模样。王小七的情绪再也不会为了他以外的人溃不成军了，她十分茫然，他到底想让自己回答什么？内容他明明就都知道。听完了她的答案，是不是想就这样拉着自己的手看着电视，过完休假的这几天，再一言不发地回避，随后慢慢消失掉？
又一次，贺一凝像当年在梅宁宁家里时一样，认真而急切的看着她的眼睛，王小七听到他不断地说着，哎呀，别哭，你别哭。
她在心里对着面前的男人碎碎念，别这么残酷行吗，贺一凝，你如果再回避我的感情，你迟早要下地狱的。
王小七觉得自己一定丑死了。瘪着嘴，又急又气，嗓子还哑着。然后她就在不断地自我否认里，被贺一凝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他声音低沉又嘶哑，下巴温柔地在王小七的额头上蹭了蹭，一只手顺着她乱糟糟的头发摸下来，又摸上去：“你知道吗，电影《头号玩家》？”
王小七还没反应过来：“啊？”
“主角直到最后，才知道要一直向后开，才能赢得那场赛车游戏。”
“最终……我还是开回原点了啊。”
原点？什么意思？谁是他的原点？
王小七抬头看向贺一凝，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他的眼眶显得有点湿湿的，嘴巴用力的抿起来，这是他控制情绪时惯有的小动作。他头一次面对自己的感情不再回避，他的目光和自己的心跳一样直愣愣的，火热又清澈的，他琥珀色的眸子亮晶晶的闪烁，好像有许多星星镶嵌在里面，对着王小七叫嚣着快看我快看我。她觉得心脏仿佛停跳了半拍。
贺一凝刚刚说，他开回原点了。
贺一凝喜欢过她。他一直都喜欢她，正如王小七一直喜欢着他一样。
“我一直觉得……能和你在一起，是根本不敢想的事情。”贺一凝的表情让王小七觉得他快哭出来了，“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你更懂我的人了。”
王小七感觉到热热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这是贺一凝没错，是他风格的告白，也是晚了很多年的，隐藏在这么长一段话里的，专属于他们两个人感情故事的涵盖。
她好喜欢他，这么多年她还是喜欢他。从情窦初开的小女孩玩闹似的喜欢，到变成羞涩又隐秘的初恋，最后终于坚持到了再也不会有人给两人扣上不学无术帽子的年纪，也终于得到了似乎完美的结局。她为他难过过，为他疯狂大笑过，为他保存了许多小小的心思，也在他漫长的回避里隐藏起了那一团一簇不为人知的少女暗恋的花。所有年岁里碾过的这些，都在这一刻化作一杯味道酸甜苦涩的液体，缓缓的融入她和他终于连在一起的生命线里。
王小七和贺一凝是彼此的灵魂碎片，是被上帝指定拿掉的那根肋骨和它的归属。就像是碎掉的拼图终于重新拼在了一起，拼成一幅最美的风景画，再也没有空荡荡的孤独感。
贺一凝紧紧地抱着王小七说，“那，我想跟朋友和家人说一下我们在一起的事情，可以吗？”
这么快就向所有人宣布？未免有点太有男子气概了。这和王小七在网上看过的那些情感纠纷吐槽帖完全不一样。
她缩在他的怀抱里一点也不想出来，真是太暖了，感觉得到他心脏强而有力的跳动着，还有他身上一直以来好闻的气味，像是刚刚洗过又晒了阳光的床单，又像雨后草地上开出了一朵一朵漂亮的波斯菊。她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没有再流泪了，现在她的心脏因喜悦而跳动着。她回答他说好。
贺一凝就这么一动不动，然后捏着王小七的脸说，我真的很怕你哭，以前开始就是。王小七笑了出来，我就知道。然后他认真的看着王小七的眼睛，又说道，以后和我在一起，你不许哭，我希望你之后每一次再哭出来都是喜极而泣。
他可真会说话，看来以前只是不想说罢了。王小七想起了自己高中时期无疾而终的小说，决定了下一篇爽文就准备叫《霸道老公爱上我》。
他们就这么拥抱了许久，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直到王小七身上开始出汗。毕竟是三十五六度的s市，空调就跟摆设似的。更何况他们两个现在，都紧张又激动得不能自持。王小七轻轻推了推他，说：“我要去洗个澡。”
贺一凝恋恋不舍的放开手，看着她说，那我去抽根烟，我现在心情有点奇妙，我兴奋过度。
王小七瞪了瞪眼睛，“戒烟提上日程。”
“遵命。”他笑眯眯起来，控制不住的笑，脸上一下子变得都是褶子。王小七走进浴室，脑海里还像放电影似的播放着刚才那一幕。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她想了想，从浴室门口拐了个弯蹦跶出来，一路奔向他，然后趴在他的耳边悄悄说：
“有句话迟到了十一年了，贺一凝，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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