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到。
从昨日夜里空气中便阴着些水汽,第二天早起,原本该日出的时辰天上还是阴阴的,天上还在飘些雨珠。明斤晨起之后,换好衣服洗漱之后,便起身往南边厢房走进来。
厢房的进门的桌子上摆着五张牌位,五张牌位分了两排,第一排自右到左分别写着卢缨定麾位、明栋位、明梁位,第二排写着邵著知微位和明式玉修羽位。明斤轻手轻脚点了三支香,对着排位沉默行礼之后,将香插在香炉之中,拎着昨夜提前备好的祭拜之物,出门去和晏君猷和庞冥会合去了。
清明、重阳和忌日是空云山祭拜之日。明斤的父亲明式玉是明家兄弟在外猎鬼时捡回来的小叫花子,因此随着兄弟二人的姓氏,但是二人都未娶妻生子,没有后人。二人也无弟子,虽然明式玉曾有意拜弟弟明梁为师,但是兄弟二人都在明式玉拜师之前前后去世。明斤从未见过二位前辈,但是明式玉一直在家中他们的牌位,所以在父亲去世之后,明斤沿着往日之法,一直击败二位。邵著和明式玉也都无弟子,除了邵节远在举霞会为他们二人稍稍祭拜之外,空云山的坟茔一般就只有明斤和晏君猷常来。
卢缨的近十位弟子中,如今只有晏君猷一人还在猎鬼,余者一半多早于卢缨去世,剩下的已经远离此界,不在牵涉其中。晏君猷虽然与邵著不慎亲近,但是当初入师门时,还是很受邵著照顾,再加上邵著和明式玉成亲之后,他和师姐的家就在前后两条巷子,离得十分近,平日往来的亲近还是有的。
明斤先去了晏君猷家。昨儿回来时,晏君猷的夫人于弘特地来找明斤,叫她明日一早到家里来吃饭,果然明斤刚刚转到他们家所在的巷子,家里的两个孩子,六岁的儿子晏蔚和三岁的女儿晏藻就已经在门口张望,看看明姐姐来了没有。
“明姐姐。”看到明斤的身影,晏藻一步接着一步往前走,但是下雨地滑,晏蔚赶快拉着妹妹的手,明斤也加快了步速。
“今天怎么都起得这么早。”明斤拉着晏藻的另一只手,三个人前后走进了院子里面。
晏君猷坐在屋檐下,半个身子藏在油伞后面,正皱着眉头在修整被两个孩子玩闹时摔断的伞撑。听见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晏君猷手里忙着没伸出头来看,招呼明斤往屋里坐,正好于弘端着包子从后面的厨房和饭桌走过去,明斤见状让晏蔚牵着晏藻,自己跟着于弘到厨房帮忙。小孩子的注意力转换的也很快,晏藻一看到晏君猷在修伞,就跑到父亲身边碎嘴说话了。
叽里咕噜的晏藻一直说到几个人早饭结束,听到外面敲门的声音,晏君猷猜测可能是庞冥来了,于是让不认真吃饭的晏藻撑着他修好的伞去给庞冥开门。雨更小了些,站在天下甚至看不出来雨珠,只是摸着有些潮湿罢了。
门一开,庞冥就看到一把伞的伞面,忽地一看跟一只大蘑菇似的,还是晏藻开始说话,庞冥蹲下身子从晏藻手上把伞柄拿了起来,牵着晏藻的手往屋里走。晏君猷和明斤都吃好了,帮着于弘收完碗盘。一人一把伞,明斤拎着两个篮子,晏君猷和庞冥各自手上拿着一把锨镢,往后山走去。
清明上山的路上能偶遇许多上山的老邻居。随着明斤和周危、庞冥自小一起在昌合镇长大,但是相较父母都是修士在外奔忙的明斤要常常呆在家里,或者上山被长老照顾,周危和庞冥再决定进入孟谷书院求学之前,都是整日在昌合的巷子里面闲逛,把镇子的东南西北都摸得清清楚楚。但是比之周危还跟着向琬出去修行了几年,一直呆在昌合的庞冥更是昌合众人看着长大的孩子,所以早起祭拜、如今正在下山的乡亲们,看到他们三个,都是先和庞冥打招呼。
为了旁边镇上的居民们祭拜,坟茔虽然没有安置在各家的田地里面,但也只是在离镇子最近的一片山里面。因为修士们往往能走得更远些,所以众人的坟墓都都在更靠上的位置。走的人少了,铺路的石头也没有下面的齐整,大大小小的石块都被拉了出来,先铺成一条路最为重要。只是若穿了不合脚的鞋子上山,或者落脚时踩得地方不对,便会被凹凸不平的石头硌的脚疼。三个人往上走时,个个都被石头戳了脚心,一边嘀咕着路不好走,一边走过了地处的叶片林,来到了更为熟悉的松林。
庞冥是家里第一个修士,因此家中无人葬在此处,此次前来第一要务,其实是代替周危,祭拜向琬。晏君猷和明斤的祭拜相同,因此到了地方之后,三个人就分为两路。春雨虽好,然而水会冲了坟茔,杂草也会把爬得四处都是,明斤和晏君猷在卢缨的墓前忙了好一阵子,才把年年都到的野草拔了个干净。山下虽然从昨儿夜里就开始下雨,但是山上的地却没那么湿沉沉的,泥土很快就干在了几个人的手掌上。
拔草结束,晏君猷动手,把坟边的土堆了堆,拢了拢,明斤在一旁的小池子里面把手洗干净后,拿起布擦干卢缨墓碑上的灰尘。墓碑上的文字和明斤家里相似,是“卢缨定麾墓”,只是石碑风吹日晒,免不了自己消散。卢缨是在明斤十七岁那年因病去世的,如今已经五年,这五年间明斤一年三次祭拜从未缺席,对于卢缨的新家十分熟悉了。只是相比于第一二年,来时便忍不住落泪,如今倒还能忍住,只是心中还是酸痛些。
亲人离世的时间长了,痛苦的原因便不再是离世,而是在活人的分享自己的事时,忽然意识到其中出现的其他人,去世的亲人都不识得了。从父母到卢缨,明斤越发清晰地认识到,她人生最为重要的三位长辈,都已经在停在了一个时间点,不能再往前了。
晏君猷拿着铁锨在坟上拍了拍,结束了收拾工作,略有些喘气,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薄汉。明斤这边也结束了,拿出了一早备好的瓜果和香炉,明斤拿香,晏君猷点燃,二人一起跪在墓前,同卢缨叩首。
“师父在上。弟子一家与天光一切安好,师父可安心,不必过多牵挂。弟子无能,门下徒弟虽然已到出师之时,修为无缺,然弟子仍觉其为人浮躁,恐生不详之事。还望师父在上,保佑此子早日脾性沉静,思在前而行在后,少有损处。”
“祖父在上,孙儿明斤谨拜。近来所经不过浮云常事,不足叨扰祖父。唯有穆凝无朋师父初为人师,教导之法实在严苛。穆师父实善心仁义,然孙儿日日随其修行,常恐自己心力衰退,不能为继。呜呼曷归。孙儿于裴师叔处得知,祖父曾有半师恩义,指点穆师父修行法术。愿祖父在天有灵,托梦穆师父为人师之经验。拜托拜托。”
如此想来,二人都深深叩拜。
随后,三人如初,打扫了邵著与明式玉、明家兄弟的坟墓。只是这四位离世更为久远,三个人忙碌了好一番才收拾干净。山上雨势虽然没大,但是雨珠却大了起来,完事之后,因为在泥地里面奔波许久,几个人脚上都挂着一层泥巴。
“你们也来了。”
在上山路路口修了一处池塘,三个人就水洗洗身上的泥巴印子时,碰上裴玄镇和济桢一同到此。平日里大家都匆匆忙忙,除非遇上急事,不然也很难见面,于是三个人决定再留一会儿,准备一同下山。
济桢担任药宗宗主之后,得了裴玄镇的应准,把程之林的墓从苇乡迁到了空云山来,葬在了敬棠附近。裴玄镇是前任掌门敬豫的弟子,明式玉的师哥,除他祭拜二人之外,还有看顾他长大的舅舅敬懋长老钱勉。
今日清明祭拜,众人都多多少少笼罩在过去的伤痛之中,然而天上落着小雨,伴随着刚刚被拔掉的鲜草气息,空气中反倒传来一股清爽之气,让人呼吸畅快。
“今日天倒好呢。”准备下山时,明斤深吸一口气说道。
“是啊,”裴玄镇笑了笑,“毕竟是春雨。一年中难得的好日子,正好众人再聚一次。”
“那今日都不准忙了,不可案牍劳形,也不可外出猎鬼,好好赏赏这难得的雨水。”济桢说话时拉着明斤走在前面,剩下的三个人走在后面。为了下雨,台阶上湿滑,再加上伞也很大,明斤撑着伞给她和济桢,裴玄镇站在后面中间,一把伞撑着他们三个人。
“元北,世和怎么没一起来?”晏君猷问。
“他今日先去他父母那儿了,回来之后再来祭拜敬豫长老。”庞冥答。
“长颀呢,怎么没和天光和元北一起来?”裴玄镇因晏君猷的话被提醒了,“这傻孩子不会还在后山,不敢下来吧。”
“掌门,长颀他祖母两个月前病逝了,葬在了他们老家,他跟着他父亲和他哥哥还在那边呢,已经摆脱我们两个给向长老上香了。”庞冥答道。
“我家儿子告诉我,长颀和那个举霞的姑娘定亲了。”晏君猷问。
“真的,我都不知道?”济桢听了之后挺吃惊,毕竟她印象里面,周危一直跟在黄靖后面干活,勤勉程度她看了都甚为感动。
“确实,”明斤答道,“婚期还没彻底定下来,但已经确定在七月了。”
“你们俩也一块去了?”裴玄镇好奇的问道。
“都去过了。两家人都愿意,但是姑娘的父母,为了姑娘之前被牵连受伤,又为了嫁的有些远了,还是有点不大高兴。”庞冥答道。
几人一路说着话,很快就走到了山下,在裴玄镇一再嘱咐一定要休息的命令下,在还算轻松的心情中各自返回了。
清明节后不久,在外征战的狄桓带着大军返回京城。此战虽胜,但是双方都损失惨重,即便得胜也大高兴得起来。空云山在外的散修在战场附近进行祓除仪式,遂将消息传到了济桢那里。济桢本来就打算到京城去给即将成婚的晚辈们筹备贺礼,于是算了算日子,清明一个月后,带着有相同打算的黄靖,一同到京城走一趟。
管家认得狄桓的字迹,也曾听说狄桓受了重伤,是被山间修行的道长所救,便觉得面前的定是狄桓的救命恩人,于是赶快带着师徒二人进来。狄桓身上的伤到了如今还未好全,于是这一个月都未曾出门,跟着夫人和儿子在家里赏春。只是呆久了,身边到处围着药炉子,到底有点无聊。今日儿子去读书了,听到传报说济桢师徒二人来了,夫人和狄桓都觉得有新鲜事,两个人都赶忙让把他们二人请进来。
此时,给狄桓看病的御医还在院子里面,黄靖跟着济桢和夫妻二人问好之后,济桢也知道黄靖的心思,于是与狄桓提及让自己的弟子与朝中的御医学习一般。狄桓听了,也觉得没什么不可以的,便让管家带着黄靖过去看看。
“不知道长今日下山,有什么大事吗?”夫人母家就在京城,出嫁也没走多远,因此一生到此见到的景色虽然精彩,但也都是出自一辙,因此见了济桢,觉得是遇到了人外之人,虽说和狄桓高兴的原因不同,但是欣喜的程度倒是不差。
“先想着来探望狄将军,然后,家里小辈要成亲了,我来城里备些贺礼。”
“是男儿还是女儿啊?”夫人问,心里想着各自能送些什么。
“两桩亲事,既有男儿也有女儿。那女儿狄将军倒是见过,就是上次与我同去的那个孩子,与她成亲的事我的弟子,因此我也格外上心。”
“那这是好事啊。”狄桓开心地说。
夫人叫管家过来,让他把自己放在某处的东西拿过来。送给济桢,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块拳头大的透着天色的石块:“我之前听征南说过他在各位道长那里的趣事,知道道长用灵石制成法器使用。这是我这段时间找到的,是走四方的商人从海边带回来的。因为京城向来喜欢玉器,所以这石块并不值什么钱,还望道长收下,也让我表达一些谢意。”
济桢赶快起身,从管家手中接过了那个盒子。各人有各人所爱,济桢也在外行动,因此知道这东西确实不值什么钱,但是夫人愿意专门留下来,确实是因为心意,因此真心表达感谢之后便收下了。
外面,黄靖还在和御医讨论药效,随手就抽出来一本医术,和行医四十年的御医讨论,还没说完,济桢三人就一块走了出来。黄靖也意识到停留了快半个时辰,因此停下手中之事,谢过御医今日指教之后便与济桢一道告辞离开。他们离开后先去鱼俏那边拜访,鱼俏也是从此才得知成亲的喜事,于是与师徒二人一道在城里选了一番好东西。
散修和老板两件事占据鱼俏许多精力,因此只在成亲当天才回了空云山一趟,其余时间还是在外面。因为父亲的腿脚不便,在鱼俏回来之后,四处搜集好物件的任务就交到了鱼俏的身上。鱼俏既喜欢法器,也喜欢四处走动,还喜欢发现一些未曾得见的摆件挂画,因此倒觉得做散修也是不错。
她在四处走动的时候与各地停留的散修交流消息。京城之中长停的散修只有她一个人,大约还有会城和举霞的散修,但是鱼俏与他们只是点头之交。除了京城之外,鱼俏常去并且有散修停留的城池还有白城。
白城在京城南边。春季时,城外诸村中处处棠梨树开花,处处到此览景者往往目不暇接,惊讶赞叹,众人谓之“春雪”。城内则多开杏花,若是家中无杏树者,也会寻一只杏树枝干插瓶冠带。因此城中内外一片白,从而得名“白城”。此地产好酒和果脯,气候温和,又有许多文人墨客逗留,因此往往留下许多墨宝,往来各处的商人多会在此停留。
留在此地的散修也是悠哉生活之中差点为祟鬼所害,但是也放不下家中其他人,于是潜心修习法术,因此成为散修。
“失踪?”鱼俏来到白城是当日晚上,第二天起身之后就到酒肆就找老板康九闲谈,边听他说起这桩案件。
“已经丢了四个人了。百姓先是报给了官府,但是官府派出了许多人收也还是没查清楚,耽误了许多时日,丢了人的家里都伤心欲绝。我因为觉得蹊跷,留了个心眼,就亲自去了一趟,在第二个人失踪的路线上察觉到了鬼气。虽然说可能是意外,但是也不得不防。我修为实在浅薄,只能在周围调查不敢深入,所以不敢多停留。我画了张图,这上面是那四个人失踪那天那可能经过的地方,还有我察觉到鬼气的地方。”
可惜鱼俏也不是精于战斗的修士,亲自去了一趟之后,察觉到附近的鬼气有蔓延之象,于是用法术送信给到空云山。伏鼐收到之后,决定将这件事交给穆凝和明斤。
清晨,照例的练习结束之后,穆凝对明斤提起了这件事。
“此事不大不小,现在还看不出来什么。天光,你随我修习已有两年,这事便交给你了。先仔细调查,一切行事都以谨慎为先。以你的标准,做到畏手畏脚也没什么。若是真有所发现,拿不定主意就给我送信。”
明斤也觉得这是一个验证自己能力的好机会,于是欣然接下此任,带着那张图毅然前进和羹堂吃饭去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