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离开主街道,穿过小巷子,很快就来到了位于举霞城外围的一家客栈。一层掌柜和伙计们都在招呼客人们吃饭喝酒,也识得周危是刚刚住房的客官,于是不大在意她。他们三个便尽量悄无声息地从柜台旁边走上二楼,跟着周危走到最远的一件厢房。
房间不大,中间摆着一张四方木桌,正对门一张窗户关的死死的,窗下是一台小柜子,旁边一张床。屋内光线昏暗,看不出摆设的颜色试样,梅冲和明斤甚至连床上躺着一个人都没看到。还是那人自己先出声说话,把梅冲吓一跳,明斤才反应过来,从自己的佩囊翻找出来烛台点亮。
药宗弟子从前只学如何使用治疗术,但是济桢成为药宗宗主之后,多加了一项修习内容,就是要学着做一个一般的大夫,因此梅冲对于屋内细微的血丝非常敏感,在明斤找东西的时候她就先朝着床边走去。床也不大,只能一人平躺。梅冲蹲下时摸到铺着的草席,又硬又软,只是躺在上边的女子已经顾不得这些细节。他们三个开门时,外面的灯光正好刺中她紧密的双眼,外面的吵闹声也把她从疼痛的昏厥中暂时带出来,随后便不再能完全昏睡,但是也没有精神一直睁着眼睛。明斤端着烛台走来时,病人的双眼微微颤抖,想要睁开眼睛的心情与伤痛在她的身上争夺第一。
灯光过来,梅冲和明斤看见了她脖子靠右侧有一道血迹,万幸刀痕位置偏了,再加上力道不重,脖子上的伤未能致命。梅冲赶快从自己的佩囊中拿出药箱,拿了一颗丹药让病人先含着,随后施法。
“明明上天,照临下土。”
一道手指般细流自梅冲双手之间流出,以一道微微弧线环绕在伤痕处,随后血肉之伤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好,但是仅仅是修复了外伤之后,梅冲的法术便在脖子周环绕,不再继续疗伤:“她未曾修行,法术只能如此了。好在性命保住,伤口已经长好了。还得好好吃药,好好休养才能弥补身体的亏空。身上也没有其他的伤了。这伤看起来是被利刃划破,但我觉得应该是祟鬼的鬼术导致的。祟鬼准备害她但是没能一击毙命,才给了周师兄救人的机会吧。好在咱们现在在举霞城,不用担心有祟鬼出没。这伤差点要命,轻易不要行动,我一会请师父再来看看吧。周师兄去哪了?”
梅冲转头找明斤说话,两人才发现周危不在房内。明斤把烛台递给梅冲,推门出去就看到周危站在窗外。如果是白天,明斤就能早点发现周危脸色苍白。依靠街上灯火,明斤只发现周危神色异常,扶着木栏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心中也忍不住担忧起来:“长颀,你出什么事了?”
看着周危身子微微佝偻,明斤想上前扶着他的胳膊,而同时一声鸟鸣穿透夜色,转移了明斤的注意力。来者是济桢的传信黄莺。牙仔飞出来与它交流,然后转达明斤:“元北回来了,有要事,速归。速归。”
这边牙仔刚刚说完话,周危的背后忽然出现一道闪光,惊得他全身松动一下。他立刻转身看向夜色包围的远处,说到:“那贼人追过来了!”他把明斤的声音置之脑后,完全没想到那可能是城里庆祝的爆竹火光,一下甩开明斤,飞身从二楼一跃而下,朝着城外奔去。明斤实在不放心他一个人在黑夜中奔走,推门告诉梅冲让她在这段时间看好病人,她会尽快回来。
明斤凭着印象追了出来。今夜明月高悬清空,清辉遍撒举霞城附近的一片林地。追的越远,明斤的心中越是担忧,因为他们正在靠近举霞城的结界边缘。
祟鬼无法突破护城结界,再加上此处修士往来密切,祟鬼轻而易举在结界附近游荡,但是周危的目的地显然是在结界外,且周危和邓林正在被自己未知的敌人追杀,因此明斤不敢大意。
今夜无风,明斤凭着风术听到林间不远处有人奔波喘息的声音,而此人奔走的速度时快时慢,显然心境不宁。这片林地树不过三四人高,林中树木不算密集,跳到高处是在月光下甚至可见几条山路。鬓边的头发有细细一绺飞了出来,视线前方也出现一个奔走的背影,只是那人的法术正在逐渐减弱,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朝着外面跑去,似乎也并未听到明斤在后面呼唤他一声。
他的身影模糊闪烁一下,明斤心惊不好,因为这是离开结界产生的效果。她紧跟着出来,发现结界外月色更加明亮。山风吹来,较之往日格外清冷,已有冷冽之感。明斤忽然想抬起头看一眼天边圆月,只见明月之下一个黑影从她侧边的树上飞了出来。她熟练使用风术将其卷走折断,在其消失之前,明斤看清那是祟鬼射来的羽箭。再一转头,发现原本向前奔走的周危正倒向地面,那个背着箭筒的影子就站在离周危最近的树枝上。
对方察觉到未曾伤到明斤,于是立刻转身搭弓指向她。可惜瞄准的时间对于明斤来说已经过于充足,当羽箭没入明斤刚刚站着的地面时,她本人已经跳跃在人影身后的树干上,以单手挥动法力化成的长枪。闪着银光的枪头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如钩弦月,一声闷响让墙头重重打在那人持弓的右臂上,而冲力将其整个身体扫落地面,在地面上拖行。对方显然不打算与明斤纠缠,在第二下行动之前就快速挣扎起身,朝着反方向的林子跑去,身影没于其中。
若是寻常明斤定会直追上去,但今日显然要救治伤者。那一击打在周危的右胸口,让他无法行动,在地面上抽搐不已,明斤过来时他已经陷入昏迷。明斤将周危平放在地面上,使用木术为他疗伤,但她在治疗一道上的修为比不过药宗弟子,眼见着施法只是减缓了周危的伤势而没有疗愈,如此下去周危仍然有姓名之危。心中不安之时,一只手掌出现在明斤眼前、周危身子上空。手的主人缓缓念起法咒:“沉曦含辉。芳烈如兰。”
“多谢洪长老相助。”
行踪无人可知的洪钧育忽然出现。他低下身子,如上次一样操纵藤蔓将周危的身子平平抬在空:“我先将他送到空云山的住处,你随后跟上即可。”
“是。”
明斤本想跟着他一道前进,但是她还惦记着忽然被撂下的梅冲,于是火速赶回客栈。她推开门时,梅冲正在制衡准备起身的伤者,想要将其稳稳按在床上休息,而后者就是不听。看见明斤推门进来,梅冲深深舒了一口气:“她刚刚醒了,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听我的,不肯躺在床上好好休息。受了伤还不相信大夫的话可是要吃大亏的。”
“事情有变咱们得走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梅冲听见明斤不支持自己还楞了一下,“元益,她现在能动吗?”
“比我预期的精神多了,回到住处这段路没问题的。”听见明斤开口梅冲松口,坐在床上的人立刻准备穿鞋起身,动作幅度太大一下牵扯到了脖子上的伤口。虽然外面已经长好,但是刚刚拿一下,脖子内部仿佛被壮汉拿着粗实圆木狠狠打了似的,让她差点头朝地面摔了出去,幸好梅冲站她旁边早有准备,弯腰低身把人垫在自己身上,和明斤一道把人扶起来。
“多谢你们。”那人使不上力靠在明斤和梅冲身上。
三个人尽快回到了住处。空云山众人住在一栋单独的院子里面,平日天黑只是就会闭门,留着小门给晚归的人,今日二人却惊讶地发现大门还有一半未阖上,从那敞开处可以看见有两个人站在院中。
院中,济桢注意到她们三人,猜测到有人受伤,于是赶快跟了上去。容劭见有人受伤,带领他们走到一层的一间空厢房门口,把门打开让她们扶着人进去。病人奔波一路喘不上气,但似乎仍有要事相告,后被梅冲按下去,“有什么事我们都会解决的,你先想想自己的这条命吧”。听了这话,她稍一放松,随后昏睡过去了。
“刚刚会城的洪长老把周危送回来了,人现在就躺在隔壁屋子里。洪长老已走,临走前说说随后还会有人赶来,我们就在院子中等着你们了。你们在外面遇着什么事了?”几个人从屋子里面退了出来,说话时正好经过周危躺着的屋子,但是屋内没有点灯,明斤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连周师兄也受伤了。”梅冲诧异,“那个女子自言是在向长老府中做工的,名叫邓林,家就住在举霞郊外的一个村子里。她在后院打扫时,忽然被人从背后袭击。好在周师兄及时赶了过来,把她救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给她医治,反倒把人带到举霞城来。”
明斤也如实转述了她和周危在林子中遇到的事,直到洪钧育忽然出现救下周危,随后问道:“济长老,您送信来说元北回来了有急事,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人呢?”
济桢转述了失窃之事以及庞冥在京城寻物的过程,随后说:“元北找到了香炉所在的府邸,但是因为白日人多,只能在在四周观察寻找机会,没想到到了夜晚府邸中依旧有众多仆役行动,他只得缓慢寻找,终于在昨日早上摸索到了香炉所在。香炉被人放在园中的一个亭子里面,却已经成了一个阵法的阵眼。而且那阵法十分复杂,不能靠近破阵就格外耗费时日,终于在今日凌晨那府中的仆役早晚换班的时候把阵法破解,但是苦于没法悄无声息拿到东西。谁想到这边阵法刚破,府中仆役因为都未曾修行也未发现什么,不久之后便从临近院子的厢房里面跑出来一个年轻男子,有些疯癫,香炉所在院子的人有一半都被那人吸引过去了,元北借机把东西拿走。只是第一个男子消失之后,仆役们从他旁边的屋子里面叫出来一人,那人就是周危。”
“周师兄在空云山的时候也曾负责打扫缵恩楼,这是他监守自盗?”梅冲不敢相信,容劭拍了梅冲的胳膊,提醒她不要提前下定论。
“可是那香炉本来就是向长老留在空云山的,如果长颀真的想要,只需向长老手信一封拿走不就行了?”明斤实在不解。
“这背后到底如何咱们也尚未得知,只是周危虽然因为阵法被破十分慌张,但是也不多关心香炉,劲直寻人去了。元北用法术造了一个假的摆在院子里,把真的摸出来了。不过他忙过头了,忘了咱们都来举霞城了,先回了空云山又转到举霞城来与我们会合,这就耽误了不少时间。元北的话刚刚讲完,洪长老就带着重伤昏迷的周危来了。周危神志不大清晰,但是看到掌门之后,口中迷迷糊糊地求掌门去向家老宅救他师父。掌门觉得此事背后深有古怪,于是带着综正、无朋还有元北一块到郊外的向家老宅去了。不过,没想到这附近都有祟鬼出没,还真是一时一刻都不能松懈啊。”
这边济桢话音刚落,几个人就听见那边有推门声。周危颤颤巍巍推开门,沿着廊子,朝她们几个人走了过来。明斤还是不放心他的身体,走过去扶着他过来,劝他还是先回去躺着吧。周危察觉四人神色严肃,也觉得自己秘藏之事也透露了许多,想着将一切说出但是不知已经曝露到何种程度,反而不知如何开口,但是他心中还有更为紧急之事:“给长老和各位添麻烦了,周危多谢各位搭救。”
“掌门已经前往向长老的住处了,等一切都查明了再谈也不迟。”济桢道。
“我也得回去。”周危虽然虚弱但是语气坚定,说完之后抬步就往门外走,但是被明斤拦住。他虽然被洪钧育把命捞了回来,但现在很是虚弱,被明斤一拽也走不了几步,“你不要命啦,你还信不过掌门他们吗?”
“此事因我而起,我必须亲自解决此事。”
周危虽然无法挣脱明斤的单手钳制,但是还在尽力朝前走。济桢见状也很是疑惑,只是自己被裴玄镇托付照看住处诸事不便离开,再加上周危被送回来之后她也在检查过,大伤已好只是身体虚弱罢了。他现下也没什么杀伤力,明斤又自小与他一块长大,有什么都比与自己说方便,于是准备放人:“你要去我不拦你,只是我不能放走你。天光,你跟着他。”
见济桢表态,周危行了一礼后便拉着明斤往门外走。
向家老宅虽然在举霞郊外,但是郊外二字涵盖众多地界。周危大病初初愈,明斤自己使用风术带着他,二人左赶慢赶,终于在月下跨过林子和水路,来到了伫立在山脚下的“向宅”。只是大门不开,在周危的带领下,二人翻墙而入。
“咱们去书房。走这边。”
向家是举霞城的修士世家,只是到了向琬父亲一代就开始人丁不兴,向琬的夫人和他们的孩子也都英年早逝。向家祖宅虽然在此,但从向琬的父亲算起就长期在外祓除祟鬼,很少回家,向琬本人也是常年留在空云山,直到三年前才回到这里。宅子不算很大但绝不算小,只是缺了两代人居住,除了高大老旧的家具摆设之外一无所有,屋舍游廊到处空空荡荡。四处摆放着很多花盆,只是如今瓶中空空,只有一罐子土罢了。他们二人那微不足道的脚步声被夜风裹胁在屋宇见流荡,暗沉的声音跟着他们身后,直到转了个弯,看见进书房院子的小门门口摆着一盆长满花苞的盆栽,明斤才觉得这地方像是有人活着的。
二人穿门进入院子,见一人站在院子中央,一个站在对面的屋舍房梁上,廊子里还站着两个人,他们明斤都认得,只是屋舍门口的台阶上坐着的那位,明斤不敢多认。听到脚步声,裴玄镇转过头来,见来者在他意料之内开口道:“他似乎在等什么,是在等你吗?”
明斤当然知道这话不是在对自己说。屋顶上,穆凝双手抱在胸口,只是想看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杜格文站着没动,庞冥从廊下走过来,和明斤一块扶着周危,带着他走过裴玄镇的身边,靠近那个坐在台阶上的影子。
坐着的人抬着头,看着走过来的三个人,一直微微笑着。他的面庞很年轻,长发半束,穿着一身袍服,明斤或许真能把他当作一个寻常十七八岁的少年,如果她未曾感受到他身边隐隐约约的祟鬼气息。现在这股气息正在减弱,这代表这个祟鬼正在经历消亡。他自地府归来,如今时日已到,现在大概是他最后的时日罢了。
周危从明斤和庞冥的搀扶中离开,快走两步跪在台阶上,抱着坐着的人影痛哭起来,而对方只是一样笑着,随着周危的痛哭声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让他们两个分开。周危泪眼模糊,抓着他的双臂,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影化为夜色。清脆一声,一个手串掉落在地面上。庞冥把手串捡起来,护在手掌之中。泪还在滴,一动不动。明斤和庞冥对了对眼神,走过去把他扶了起来。
今夜月色皎洁,倒是把人都照的格外憔悴。
“长颀,向长老呢?”裴玄镇问道。
周危吸吸鼻子,止住自己的啜泣开口:“在屋里。我之前设了结界。”
明斤和庞冥扶着周危在廊下坐着,穆凝站在屋顶没动,杜格文和裴玄镇一起走了进去。一进房屋二人正对着接客的两把椅子和一张小桌,左手边是书房,桌上摆着许多典籍,右手边是卧房,裴玄镇感受到了结界的气息,只是周危刚刚撤掉,让他们可以见到真迹。一张床靠墙摆放,上面静静躺着一个人,他满头白发整洁得束起来,双手摆在身体两边,双目闭合,静静地沉睡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