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在一种看似亲密实则小心翼翼的氛围中飞速流逝。白昼，她们会像高中时一样，一起去市图书馆的自习室，季暖看她的英文原版音乐理论书，林知遥则复习着大学里那些让她头疼的音乐史笔记。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下来，空气中漂浮着尘埃，安静得只剩下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的沙沙声。
但沉默之下，暗流涌动。林知遥时常会从书页上抬起眼，偷偷观察身边的季暖。她专注的侧脸线条清晰，偶尔蹙眉思考的样子，带着一种林知遥无法企及的智力上的性感。她会想起陆辰，那个只存在于季暖轻描淡写描述中的“才华横溢的作曲系同学”，一种混合着自卑和不安的情绪便会悄然滋生。季暖的世界，似乎已经飞跃到了一个她需要仰望的高度。
而季暖，合上书本休息的间隙，目光掠过林知遥手机屏幕上偶尔跳出的、来自“陈婧”或“李哲”的微信消息提示（尽管林知遥总是迅速按掉），眼神也会微不可察地黯一下。南方那个她未曾踏足的校园，那个充斥着联谊、社团和陌生名字的生活，像一层薄雾，隔在了她和林知遥之间。
争吵的导火索，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那是在一家她们常去的咖啡馆。季暖聊起沈思玮师姐推荐的一个暑期国际音乐工作坊，在欧洲，机会难得，但费用高昂。
“我想试试申请，”季暖眼里有光，“如果能选上，或许对以后申请国外的研究生有帮助。”
林知遥搅拌着杯中的拿铁，糖浆沉在杯底，一圈圈旋开苦涩。“去多久？”
“大概一个多月吧。”季暖说。
“一个多月……那么久啊。”林知遥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显而易见的失落和依赖，“暑假本来就没多长……”
季暖耐心解释：“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知遥。能接触到很多……”
“我知道机会好！”林知遥突然打断她，语气有些冲，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她也不知道这股无名火从哪里来，是嫉妒季暖能走向更广阔的世界？还是恐惧这个暑假又将独自一人？或许兼而有之。“你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机会，北京也好，欧洲也好……你的世界里只有你的钢琴，你的未来！”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看到季暖脸上的光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刺伤的愕然和冰冷。
“所以呢？”季暖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凌一样扎人，“我的世界里不应该有钢琴和未来吗？还是说，你的世界里，只剩下等我这件事了？”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林知遥一直试图掩饰的虚弱。她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委屈、羞愧、被看穿的恼怒交织在一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本来就少……”
“然后我就应该放弃所有可能的机会，守在这里吗？”季暖的反问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气氛骤然降至冰点。邻座投来好奇的目光。林知遥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季暖也不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街景，侧脸线条绷得很紧。
沉默像不断膨胀的实体，挤压着她们之间最后的空气。林知遥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一种即将失去的恐慌感攫住了她。她想起了那个混乱的夜晚，想起了阿Ken，想起了李哲，巨大的罪恶感几乎要将她淹没。她不能失去季暖，绝对不能！
她猛地伸出手，越过小小的咖啡桌，紧紧抓住了季暖放在桌面的手。季暖的手冰凉，下意识地想抽回，但林知遥握得死紧，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皮肤。
“对不起……”林知遥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桌面上，“对不起，季暖，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害怕……我怕你走得越来越远，我怕我跟不上你了……”
她的哭泣不是伪装，是真情实感的恐惧和崩溃。季暖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和满脸的泪水，紧绷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心疼和疲惫。她终究是见不得林知遥哭的。
她没有抽回手，任由林知遥握着，另一只手抽了张纸巾，递给她。“别哭了。”
林知遥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攥着她的手，抽噎着说：“你去吧……那个工作坊，你去申请吧，是好事……我刚才是乱说的……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和你分开……”
季暖沉默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透过她的眼泪，看清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咖啡馆里流淌着轻柔的音乐，却无法驱散两人之间的沉重。
终于，季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
“林知遥，你还记得高考前夜，我们在天台上说过的话吗？”
林知遥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点了点头。她怎么会忘记？那个星光下的夜晚，那句郑重的承诺，是她这半年来在陌生环境里最重要的精神支柱。
季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重复了那句决定她们关系走向的话：
“**无论我们以后在哪里，会不会分开，经历什么事情……我们都会是彼此的第一选择。对吗？**”
这一次，这句话不再是充满憧憬的约定，而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在出现裂痕之后，急需加固的保险。
林知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用力地点头，眼泪流得更凶了，语气却无比肯定，带着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迫切：
“对！当然是！你永远都是我的第一选择！永远都是！”
听到她斩钉截铁的回答，季暖似乎微微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她反手握住林知遥的手，力度很大，仿佛要通过这个动作，将这句承诺牢牢钉在彼此的生命里。
“好。”季暖只说了这一个字。
危机似乎解除了。她们和好了，甚至比争吵前显得更加亲密。林知遥破涕为笑，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季暖去申请工作坊后，自己暑假要做些什么，仿佛刚才的争执从未发生。
然而，这道被强行加固的“保险”，却脆弱得不堪一击。林知遥的承诺，源于害怕失去的恐慌和深藏心底的愧疚，而非对自身情感和未来道路的清晰认知。她急于用这个承诺来安抚季暖，也安抚自己不安的灵魂，却忽略了承诺背后那沉甸甸的责任。
而对季暖而言，这次争吵和重申约定，更像是一次内心的警铃。她意识到了裂痕的存在，但她选择的方式是加固过去的盟约，而非直面裂痕产生的原因——她们正在走向不同的人生路径。她将这份感情的安全感，寄托于一句口头承诺，却不知道，对方早已在行动上多次偏离了航向。
这个夜晚，她们带着重修于好的假象相拥入眠。但那句被再次郑重确认的“第一选择”，如同一张被无限透支的信用凭证，埋下了未来彻底信任崩塌时，更具毁灭性的种子。当承诺与行为出现无法弥合的巨大鸿沟时，反弹回来的伤害，将是毁灭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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