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府,书房。
鎏金龟钮香炉口鼻中逸出缕缕青烟,是郁璟惯用的冷冽松香,意在宁神静心,驱散雨夜的潮湿与心头隐忧。然而今夜,这熟悉的香气似乎失了效。
窗棂微开,泄入一夜凉风,吹得案头烛火不安地跳动,将郁璟执笔批阅文牍的身影投在身后那排高大的紫檀书架上,拉长、扭曲,恍若蛰伏的暗影。
笔尖悬于纸上,良久未落,一点墨迹缓缓晕开,污了宣纸上清隽的字迹。
他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昨夜檐角那惊鸿一瞥——两道几乎重叠又截然不同的黑影。
无面的潜入,嚣张,迅疾,带着一种近乎示威的挑衅,仿佛刻意要让他察觉。而另一道…藏得更深,更静,如同冰层下的暗流,若非无面那一下停顿与对视引发的微妙气机变化,连他几乎都要被完全瞒过。
两拨人。目的相同?还是各有图谋?
“殿下,”秦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低沉而警惕,“府外暗哨回报,昨夜至今,并无异状。巡逻队亦未发现任何潜入痕迹。”
郁璟放下笔,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枚温润的白玉棋子:“并无痕迹…才是最大的痕迹。”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冰冷的锐意,“能瞒过你布置的暗哨,来去自如,这等身手,京中屈指可数。”
秦岳眉头紧锁,古铜色的脸上满是凝重:“属下已加派一倍人手,重点布防库房、寝殿、书房及各处墙垣…”
“不必。”郁璟打断他,起身踱至窗边,望向庭院中在夜风中摇曳的竹影,“如此兴师动众,反倒显得心虚,落了的下乘。他要看,便让他看个够。”
“殿下?”秦岳不解。
郁璟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似是自嘲,又似是算计:“既然有人花了大力气,派了顶级的眼睛来,本宫若不尽一尽地主之谊,岂非失礼?”
他回身,目光落在书案上一份刚送来的礼单上,那是三皇子府今日午后遣人送来的,美其名曰“压惊”,补偿昨日宫门外的“意外”。
“传话下去,明日巳时,开西侧门,准采办出入。库房那边,将去年江南送来的那批受了潮的旧帛清点出来,晾晒一番。还有,让小厨房明日多备一份杏仁酪,本宫要去探望一下抱病的少师大人。”
秦岳先是愕然,随即眼中闪过恍然之色。殿下这是要…主动将府中部分日常运作,甚至是某些“弱点”,刻意展露给那暗处的窥视者?
“殿下,此举是否太过冒险?”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郁璟指尖划过微凉的窗棂,“他既来看,看到的,便只能是本宫想让他看到的。去吧,做得自然些。”
“是!”秦岳不再多言,领命而去。
书房重归寂静。郁璟独立窗前,夜风拂动他额前散落的发丝,眸光深敛,映着窗外无边的夜色。
一场无声的戏,已然开场。而他,便是那既要登台表演,又要冷眼旁观的双面人。
……
翌日,天光放晴。
七皇子府西侧门果然依时开启,仆役、采办手持对牌,依序进出,一切看似如常,却比往日似乎更“宽松”几分。两名管事模样的人站在门前低声交谈,抱怨着库房受潮的帛缎难以处理,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飘出墙外。
隔了一条街,一座茶楼二层的雅间内,临窗的位置坐着一个身影。
依旧是那身不起眼的青灰衣袍,浯虞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粗茶,目光平静地掠过窗外,将七皇子府侧门的动静尽收眼底。
他的观察点换了一处。这里视角更佳,既能俯瞰府邸侧门与一部分院墙,又能观察到街道人流,且不易被察觉。
从清晨到现在,他已静坐了一个多时辰,如同老僧入定,连端茶的姿势都未曾变过。
他看到采买的车辆进出,记下了时辰、频率、守卫查验的粗略程度。他看到有仆役抬出一些明显颜色暗沉、品相不佳的绸缎在指定区域晾晒,印证了方才听到的“抱怨”。他甚至看到一队护卫换防,记下了交接的流程和人数。
一切看起来都合乎情理,一座亲王规制的府邸日常运作,严谨,却也并非铁板一块,有着所有庞大机构共通的琐碎与漏洞。
太过合乎情理了。
浯虞的眼神依旧空洞,心中却已飞速运转,将所见的一切细节拆解、分析、重构。
那晾晒的旧帛,受潮程度是否太过均匀?像是刻意浸泡而非保管不慎。护卫换防的间隔,精准得近乎刻板,仿佛演练过无数次。还有那些进出仆役的眼神,恭谨之下,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在演戏。
浯虞几乎立刻得出了结论。
那位七皇子,定然已经察觉了外界的窥探,甚至可能猜到了来自影阁。此刻这番“开门揖客”的举动,不过是他精心排演的一出戏,意在误导,或者说…试探。
试探这窥探者的深浅,试探其目的,甚至试探其耐心。
有趣。
浯虞冰冷的内心深处,罕有地泛起一丝极淡的兴味。猎物意识到了猎人的存在,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试图反过来给猎人设下陷阱。
这位七皇子郁璟,比他经手过的任何目标都要聪明,也更大胆。
他放下茶杯,几不可闻的的一声轻响。杯底与桌面接触的瞬间,他的目光捕捉到了新的动静。
七皇子府正门缓缓开启。
一架并不十分起眼、却明显透着皇家制式的马车在精锐侍卫的簇拥下驶出。侍卫统领秦岳亲自骑马护卫在侧,神色冷峻,目光如电般扫视四周。
马车并未悬挂显眼的皇子仪仗,但浯虞一眼便认出,那是亲王规制的车驾。
目标要出门。
机会?
不。太刻意了。在自己刚刚“看”了这么久之后,他突然出行?这更像是一个诱饵。
浯虞的目光并未紧紧追随那辆马车,反而更加细致地观察着府邸周围的一切细微变化。他发现,在马车离开后,府邸周围的几个关键制高点上,原本松散的气息,似乎变得更加凝练了。暗哨的数量和警惕程度,在无形中提高了。
果然。府内空虚是假,外松内紧是真。若有人此刻试图趁虚而入,或跟踪那辆马车,必会遭到雷霆般的打击。
马车沿着青石板路,不疾不徐地向东而行,那是通往皇城宫禁和诸多朝廷大员府邸的方向。
浯虞依旧坐在窗前,纹丝未动。
他在等。
他在计算时间,计算马车可能到达的地点,计算郁璟此行的目的。探望抱病的少师?这个理由听起来合理,但放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总透着一丝不寻常。
约莫一炷香后,浯虞放下茶钱,起身下楼,无声无息地汇入人流。他并未跟踪马车,而是选择了一条更远、却能迂回通往那些朝廷大员府邸聚集区域的路径。
他的脚步看似随意,速度却快得惊人,总能巧妙地避开人流高峰,穿梭于小巷捷径之间。他在利用这座城市的一切细节,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追逐。
最终,他在离丞相林维舟府邸尚有两条街的一座石拱桥下停住了脚步。这里恰好能看到林相府邸的侧门方向。
几乎就在他身影没入桥洞阴影的下一刻,那辆熟悉的马车,果然出现在了视野尽头,缓缓停在了林相府邸的侧门外。
秦岳下马,上前与门房交涉。很快,侧门开启,马车竟直接驶入了府中!
郁璟没有去探望什么少师,他径直来了丞相林维舟的府邸!而且走的是不引人注目的侧门!
浯虞的目光骤然锐利了一瞬,如同冰层裂开一道细缝,透出底下的森森寒意。
这位七皇子,果然所图非小。在这个风口浪尖,暗中密会当朝丞相…他是在寻求支持?还是在布更大的局?
然而,就在马车完全驶入相府,侧门即将关闭的刹那,浯虞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了另一个几乎微不可察的细节。
相府对面,一家书画装裱店的二楼窗后,一道模糊的人影,极其迅速地缩回了头,放下了窗纱。
那身影动作极快,但浯虞还是看清了——那人腰间,似乎闪过一抹熟悉的、宛如半张哭泣鬼面的金属反光。
无面!
他竟然也在这里!他也在盯着丞相府!他盯着的是郁璟?还是丞相林维舟?
阁主到底派了多少人来?还是说…无面此举,另有所谋?
浯虞静静地立在桥洞之下,周身的气息仿佛与冰冷的石壁融为一体。
眼前局势,瞬间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七皇子郁璟在演戏,在布局。
同僚无面在暗中窥伺,行踪诡秘。
而他自己,这把本该无情斩下的利刃,却仿佛陷入了一张正在缓缓收拢的蛛网之中。
他第一次觉得,这次的任务,或许不会像以往那般…干脆利落。
桥下河水无声流淌,倒映着两岸灯火与天上微云。
深沉的暗流,已在京城之下,悄然涌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