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白日的喧嚣与算计尽数吞没。七皇子府的马车在寂静的长街上行驶，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辘辘声，衬得四周愈发空寂。
车内，郁璟靠着车壁，指尖无意识地在膝头轻叩，复盘着方才与林维舟会面的每一个细节。老丞相的话语如同加密的文书，字面之下藏着无数机锋。那句“随时可来府中叙话”，是客套，还是某种默许？他不敢尽信，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袖中的白玉棋子被体温焐得温润，他却觉得有丝寒意顺着脊椎缓慢爬升。无面的窥探，另一道更隐蔽的视线，还有今日相府外那转瞬即逝的鬼面反光……无数碎片在脑中盘旋，却难以拼凑出完整的图景。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中，四周皆是迷雾，暗处有眼睛闪烁。
“殿下，快到府了。”车外传来秦岳压低的嗓音，带着惯有的警惕。
郁璟睁开眼，撩开车帘一角。远处，府邸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门檐下悬挂的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像一只只困倦的眼睛。然而，在那看似平静的光影之外，他敏锐地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是他布下的暗哨，正以比平日更紧张的频率巡视着。
他的戏，已然开锣。只是不知，那暗处的看客，是否已然入局？
他轻轻“嗯”了一声，放下车帘，将一切情绪重新敛于那副温润如玉的表象之下。
马车驶入府门，厚重的朱门缓缓合拢，将外界暂时隔绝。
……
与此同时，城西，醴泉坊。
与城东北的贵气雍容截然不同，这里坊巷狭窄，屋舍低矮，空气中混杂着劣质油脂、发酵废物和某种若有若无的酸腐气息。这里是京城阴暗面的缩影，贫苦百姓、逃役流民、见不得光的黑市交易，皆在此处滋生、缠绕。
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正无声地穿行在迷宫般的窄巷中。
浯虞已褪去了那身青灰文士袍，换上了一套更利于夜间行动的深色劲装，面料粗糙普通，与周遭环境完美契合。他的脚步轻盈如猫，踏在污水横流的地面上，竟未发出丝毫声响，唯有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亮的眸子，冷静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他在寻找一个地方——“忘忧”酒肆。
那是影阁设在京城无数隐秘联络点之一，专司情报交易与传递。他需要知道，无面近日的行踪，以及阁主对此次任务是否还有别的、未曾明示的指令。
越是接近目标，他心中的警惕便提得越高。这是一种多年游走生死边缘形成的本能。今夜的一切，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静谧。连巷尾野狗的吠声都显得稀疏而压抑。
终于，一面破旧的酒旗出现在巷子深处，旗面上“忘忧”二字模糊不清。酒肆门窗紧闭，缝隙里透不出半点光亮，与周围几家尚有微弱动静的铺面相比，死寂得过分。
浯虞在巷口阴影处停下，并未立刻上前。他如同石雕般静止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调动所有感官去感知——视觉、听觉，甚至嗅觉。
没有酒客的喧哗，没有伙计的哈欠，没有灯火，也没有……人声。
只有一股极淡极淡的、被夜风送来的、不同于周围污浊气味的——铁锈味。
血的味道。
浯虞的眼神骤然缩紧，所有散逸的思绪瞬间收拢，化为绝对的冰冷与专注。他没有走正门，也没有尝试叩响那扇可能连接着机关的暗窗。而是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沿着一侧斑驳的墙壁攀上屋顶，伏低身体，揭开一片松动的瓦片。
一股浓烈了数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借着微弱的天光，他看清了屋内的景象——
桌椅翻倒，酒坛碎裂，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看衣着，是这里的掌柜和伙计。伤口皆在要害，一刀毙命，手法干净利落，是专业人士所为。血迹尚未完全干涸，显然事发不久。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整个房间，最后落在柜台后方。那里本该有一块活动的地板，是存放紧急情报和密信的地方。此刻，地板已被撬开，里面空空如也。
不是官府查抄。官府不会如此悄无声息，也不会只针对一个联络点进行如此精准的灭口和搜查。
是清理门户？还是……截断消息？
浯虞的心缓缓沉下。他原本只是想探查无面的动向，却意外撞破了另一桩阴谋。是谁动手？目的为何？是针对影阁？还是针对……可能来此查询消息的他？
就在他心神微震的刹那，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机括轻响，自身后袭来！
危险！
浯虞的身体反应快过思维，猛地向一侧翻滚！
一支通体黝黑、无声无息的短弩箭矢擦着他的耳畔飞过，“咄”的一声深深钉入他方才所在的屋顶瓦片之中，箭尾兀自轻颤。
袭击来自对面屋顶的阴影！
浯虞翻身落地的瞬间，右手已抹过腰间，一柄薄如柳叶、寒光凛冽的短刃滑入掌心。他并未立刻反击，而是借势藏身于屋脊之后，呼吸彻底消失，整个人仿佛化为了屋顶的一部分，冰冷的目光锐利如刀，刺向弩箭射来的方向。
对面屋顶，空无一人。只有夜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一击不中，远遁千里。
好快的反应，好利落的身手。
浯虞没有追击。对方显然早有准备，选择了最佳的狙击位置和撤退路线。盲目追去，很可能落入更大的陷阱。
他缓缓收回目光，看向那支没入瓦中的弩箭。箭杆上，似乎刻着什么图案……
他小心翼翼地将箭矢拔出。指尖触摸到箭杆上清晰的刻痕——那并非影阁的标记，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诡异图案：一条首尾相衔、正在吞噬自己尾巴的黑蛇。
衔尾蛇？
这是何方势力的标记？为何要袭击他？又为何要端掉这个影阁的联络点？
无数的疑问瞬间涌入脑海，却找不到答案。他感觉自己仿佛触碰到了冰山之下更庞大、更黑暗的阴影。原本清晰的刺杀任务，陡然变得扑朔迷离，牵扯出更多未知的危险。
他沉默地将弩箭收入怀中，再次看了一眼脚下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酒肆，眼中最后一丝波动也彻底湮灭，重回深不见底的冰冷。
没有任何犹豫，他身形一晃，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下屋顶，迅速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道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今夜，他不仅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反而陷入了更深的迷雾。
而那支刻着衔尾蛇的弩箭，如同一个不祥的预兆，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冰冷而沉重。
夜风呜咽，吹过死寂的酒肆，也吹过皇城巍峨的宫墙。
两处险地，两个人，同时感受到了那彻骨的寒意。
棋局之上，似乎不止两位对弈之人。
阴影里，还有第三只手持着染血的棋子，正冷冷地注视着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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