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狐消散的第七日,焚天自漫长梦境中苏醒。
巨狮睁开澄澈金眸,望着满地焦土怔忡良久。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狐火灼烧后的焦糊味,那些被妖狐操控着互相残杀、造下无边杀孽的片段在脑海中翻涌,带来阵阵钝痛;还有那些虚幻的恩爱缠绵,她曾温顺地窝在他厚重的皮毛里,浅笑低语,说着,“这世间,我最爱的,唯有焚天大人您了。”
他低头,喉间发出一声低沉如闷雷的、饱含无尽沧桑与悔恨的叹息,低头轻嗅那株枯萎的狐尾草——这是当年妖狐亲手种在他囚笼边的。每一片叶子都曾被她温柔抚摸,如今想来,皆是虚妄。
“原是…大梦一场。”他喉间发出低沉叹息,额间赤金内丹浮空而起,缓缓落向等候在侧的紫宸宫使者,"拿去吧。”焚天声音沙哑,带着解脱般的疲惫,“我罪孽深重,唯此可赎。"
内丹离体的刹那,焚天身形渐淡。他朝北冥方向深深伏首:"告诉西王母,焚天…知错了。"星辉自他四肢百骸散出,最终化作点点流光,归入天地。
白帝城内。
两道流光破空而来,正是紫宸宫的信使。为首的使者恭敬行礼:“禀殿下,前往北冥的使者已成功取得焚天内丹,正火速送回宫中。据随行医仙判断,君后沉疴,不日可愈。君上另有急诏,命二位殿下速归紫宸宫议事。”
信使顿了顿,目光转向一旁静立的青璃,语气依旧恭敬:“君上特意嘱咐,此番多亏赤焰族鼎力相助,请青璃少主亦同往紫宸宫觐见,以示谢意。”
青璃闻言,心头莫名一紧。她与羲羽默契对视,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疑虑——这突如其来的邀请,福祸难辨。她下意识地望向远处静立的白帝,只见他依旧神色淡远,山岚缭绕间辨不清喜怒。
这白帝城里有如此可怖的大妖,他身为执掌一方的山神,当真会一无所知?那过分平静的姿态,反倒像是早已料定这一切的终局。
“阿姐,”她轻声问正在一旁整理行装的羲羽,“当初,你是从何处得知,焚天的内丹可治愈连玉髓芝都难以根治的顽疾?”
羲羽不假思索地答道:“约莫三个月前,我在镜湖边遇见一位云游的散仙,仙风道骨,他言道天地间至阳至纯之物,莫过于北冥墟深处、受西王母神力滋养的焚天内丹……”话音戛然而止,她脸色骤变,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不仅是她,连一旁提供玉髓芝线索的玄晖也惊觉——那位当初在紫宸宫外“偶遇”、指点他婆罗山有玉髓芝的“游历医仙”,此刻在记忆中,竟面目模糊,只依稀记得对方笃定地说过“婆罗山穹顶边缘生长的玉髓芝,乃疗伤圣药”!
三人面面相觑,一股寒意自脚底悄然蔓延,直冲天灵盖。
一直沉默的渊决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从婆罗山镜湖复苏,到玉髓芝线索,再到北冥之行,乃至白帝城‘偶遇’九色鹿……这一路看似是我们自主抉择,步步为营……”
“实则每一步,都被人精心牵引,如同提线木偶。”青璃接上他的话,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白帝的方向,语气沉重,“为何偏偏是白帝城?此地灵气充沛,仙家众多,按理说最是祥和安宁,也最不该被妖狐选作隐匿据点才是。”
渊决微微颔首,眼神锐利:“更奇怪的是,那妖狐在此蛰伏多年,甚至假借神兽之名行事,白帝城却始终风平浪静,未曾传出任何异动。"他指尖无意识划过手背护甲,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这般相安无事,倒像是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约定。"
两人的对话让在场众人都陷入了更深的沉思。确实,以白帝与整座神山共生之灵,若说对城中潜伏的妖狐毫无察觉,简直如同笑话。可若说他与妖狐有所勾结,却又毫无证据,且与他悲悯守护的形象截然不符。
羲羽也望向静默的白帝,目光悠远,最终化为一声轻叹:“或许在他眼中,众生皆为天地一隅。大妖也好,大仙也罢,都不过是这万里山河间的一缕气息,一片落叶。他悲悯的是这方天地,而非其中某一族类的生死荣辱。”
她收回视线,转而凝视青璃,语气坚决:“我必须先行返回婆罗山。开启穹顶在即,族中需要有人坐镇。”她轻轻将化形后的吱吱推到青璃身边,语气柔和了些:“既然君上召唤,让吱吱陪你去紫宸宫,也好有个照应。”
见四下无人注意,羲羽迅速将一枚凝练着本命精血的赤羽塞入青璃手中,声音低哑而沉重:“此行吉凶难辨,千万要小心。若有万一,焚羽。”她一贯冷硬的眉眼,此刻染上了难以掩饰的红痕。
启程前,仙鹤衔来云炽的回信。青璃迫不及待地将玉简贴在眉心,那人的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北冥风雪更冻人:
“桃树种下了。试炼将至,百年内不得下山。你且安心历练,勿念。”
短短三句话,她反复听了三遍。玉简从指间滑落,在云舟甲板上发出清脆声响。她下意识地抚上重新跳动的心脏,那里装着渊决的半心,装着族人殷切的期望,装着前路的未知与凶险,却装不下灵山那句疏离的"勿念"。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那些曾经亲密无间、被她视若珍宝的时光,都成了需要被“勿念”的过往,被轻描淡写地搁置在了百年光阴之外。
白帝静立山边,雪白袍袖在微风中轻轻翻飞,宛如即将羽化。他忽然转身,目光扫过整装待发的众人,最后落在青璃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某种警示:
“媚术蚀骨,最擅编织心魔,混淆真假。你们近日心中所感之情愫,所见之温暖,或许…不过是那妖狐残留术法,种下的幻影错觉。”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每个人心头。青璃下意识按住心口,这些日子以来,那些莫名的悸动、不由自主的关切,难道都只是媚术留下的余毒?
她忍不住看向渊决,却发现他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都不自在地别开视线。那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说不清的尴尬。
玄晖更是直接退开两步,脸上青红交错。想起这些时日对青璃的穷追不舍,他只觉羞愧难当。
“可是…”青璃忍不住开口,“若一切都是媚术,为何现在…”
“媚术已破,执念未消。真假难辨时,最易动真心。”白帝的声音里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却又如同最狡猾的谜题,“幻象如潮水退去,留下的沙滩痕迹,谁又能断言,其中没有几分真情实意?”
这话让三人愈发无措。
云舟分作两路。羲羽驾起一道赤色流光,毫不留恋地往婆罗山方向疾驰而去。青璃则随着龙族兄弟,登上那艘华美而冰冷的云舟,前往未知的紫宸宫。临别时,她忍不住回头望去,白帝依旧立在原地,身后万千灵花盛放如火,而他月白的身影却比孤寂的山峰更显寥落。她心口突然泛起一阵细密莫名的疼,不知是为谁,亦不知缘由。
渊决沉默地递过一方柔软的鲛绡,动作依旧带着下意识的温柔,却少了先前那份理所当然的亲昵,多了一份审视与克制。玄晖则别扭地转过头,望向舷窗外翻涌的云海,第一次没有争着上前安慰。
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未言之语、未辨之情,此刻却都失了开口的勇气与确切的答案。
吱吱乖巧地化作原形,轻轻蹲在青璃肩头,用温暖的绒毛蹭了蹭她冰凉的脸颊,发出细微的、安慰般的啾鸣。
飞舟掠过云海,青璃攥紧袖中那根赤羽。前路未卜,紫宸宫之行,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
而在灵山之巅,云炽正对着新栽的桃树出神。
那日她仰着头问:“师傅,你为我在灵山种一株桃树,可好?”
少女眼里的光太亮,亮得他不敢直视。三千年刑期未满,父神的枷锁还扣在神魂之上。他这般深陷泥沼的人,怎配沾染这般纯粹的心意?
“痴心妄想”四个字说出口的刹那,他就后悔了。
看着她踉跄离去的身影,他几乎要冲破父神的禁制追上去。可灵山的风雪困住了他的脚步,也冻住了他未说出口的话。
后来他收到她的信,字里行间都是刻意的轻快。她说镜湖安好,说族人安康,说白帝城温暖如春…却只字不提那日他伤她多深。
他摩挲着玉简,一遍遍回想她八百岁那年,踮脚将扶桑花簪在他鬓边的模样。那时她笑得狡黠,说:“师傅好看,花也好看。”
桃树在风雪中颤了颤枝桠,嫩芽上凝着霜华。三千年太久,他怕等她遍历红尘,看尽千帆,终究会觉得…他太老了。
“勿念…”
他低声重复着写给她的嘱咐,指尖抚过树干上细小的疤痕。
如何能勿念?
只是这漫长的刑期,他要如何开口让她等。
一片雪花落在桃枝上,渐渐融成水痕,像极了那日她转身时,强忍着没有落下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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