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婆罗山的前一日,青璃独自登上了族地边缘那处熟悉的赤色断崖。崖风凛冽,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下方是翻腾的云海,隔绝了外界,也禁锢了族人千百年的时光。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沉稳而熟悉。
“就知道你会在这里。”羲羽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望向那片无尽的云海,“小时候,我们就是在这里修炼凤族‘苦行诀’,三月不饮不食,淬炼意志。”
青璃回忆起干渴的喉咙,灼热的赤土,以及身边红衣少女始终挺直的脊背。“那时只觉得辛苦,不明白为何要受这等折磨。”
“凤族生于烈焰,死于烈焰。苦行并非目的,而是为了铭记,”羲羽的声音带着古老的肃穆,“铭记生存不易,铭记意志不灭,方能承载血脉之力,于绝境中涅槃。”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青璃,目光深邃,“如今,亦然。”
青璃沉默片刻,问出了盘桓心中已久的疑惑:“阿姐,从小长老们就教导我们,苍牙族阴险狡诈,不可信任。我们困守穹顶千年,多少族人因他们而死。这些,我都记得。”
她微微偏头,空茫的目光落在羲羽脸上。
“我只是不明白,既然血仇是真,禁锢是真,为何如今……我们却要帮他们?”
羲羽的眼神掠过一丝复杂的痛楚,但很快被更坚定的光芒取代。“仇恨是往昔的枷锁,自由是未来的翅膀。阿璃,若我们只沉溺于复仇的旧梦,与永困在这穹顶之下,又有何异?父神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苍牙族是敌,但更是棋子。如今,执棋之手递来了打破棋盘的可能,为了族人能真正翱翔于九天,而非世代做这笼中囚鸟,这仇恨…必须放下。”
她望向青璃,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族人的未来,比延续千年的仇恨更重要。”
青璃怔然,阿姐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如炽阳般灼人,几乎驱散了她心头所有阴霾。可不知为何,那光越亮,她心底某处空落之地,反而越是泛起难以言说的寒意。她下意识地抚上心口,那里没有任何关于仇恨或爱的涟漪,只有一片沉寂的荒芜,仿佛所有的情感都坠入了无底深渊。
“我明白阿姐的苦心,为了族人…再深的仇恨也该放下。”她声音轻得如同风中残羽,“可我…我好像丢掉的,不只是回忆,我好像对这一切,都心无波澜。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又好像都无所谓。”
羲羽的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视线下意识地避开妹妹那茫然而清澈的目光,飘向远空。她的语气掺入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有些事,忘了未必是坏事。或许…等机缘到了,你自然就想起来了。”
她收回目光,转而抬手,为青璃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唇角努力牵起一抹惯常的、带着几分嗔怪的浅笑,“别胡思乱想了。”她语气轻柔,像在安抚一个易醒的梦,“没有恨意,也好。少了负累,人反而更自在些。”
临行前,青璃再次去往偏殿,探望弟弟青和。蛋壳之上流转的金色光华,似乎比往日更活跃灵动了些,在她指尖缠绕流连,带着浓浓的不舍。
“阿姐要出去一趟,”她对着蛋低语,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去为族人争取自由。你乖乖的,等阿姐回来,说不定就能带你去看真正的星河了。”
可卿在一旁,眼中满是担忧:“少主,羲羽大人,北冥墟凶险,万事小心。”小小的百灵鸟吱吱,则奋力跳上青璃的肩头,用小脑袋蹭着她的脸颊,坚定地表示要一同前行,不肯分离。
老凤凰依旧提着那只不离身的酒壶,脚步虚浮地走到青璃面前。他停下脚步,浑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抬起手,动作僵硬地、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走吧。”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她,只留下一个在清冷月辉下显得格外萧索孤寂的背影,声音疲惫而苍老,带着无尽的涩意,“出去了…………就莫要再回头。”
婆罗山外,早已备好一座流光溢彩的华丽云舟,以北海万丈玄冰为骨,覆以鲛人泣泪所织的鲛绡云纱,正是紫宸宫出行时彰显威仪的仪仗。登上云舟,穿过那层穹顶裂隙时,青璃忍不住回头望去。赤色的婆罗山在视线中渐渐缩小,最终化作被遗落在浩瀚天地间的一枚孤寂朱砂印,烙印在心头。
这是她们一千五百年来,第一次离开故土。外界的气息汹涌而来,自由,却也陌生得让人心悸。
云舟穿云破雾,速度极快,将婆罗山那片永恒的赤色远远抛在身后。青璃抱膝坐在云舟一侧,外界的苍穹广阔得令人心慌意乱。吱吱缩在她温热的颈窝里,汲取着微薄的暖意,瑟瑟发抖。
她望着舟外翻涌的云絮,忽然想起幼时最爱的《大荒风物志》。那些曾在烛光下反复摩挲的墨字,此刻正化作脚下真实的山河。
北面幽邃处该是苍牙族盘踞的沧溟深渊,西边玉色山脉定是白帝治愈众生的屏障。更远处,是师傅提到过的灵山终年不化的积雪,五树六花园里永不凋谢的繁花。东边风灵圣地的巨木撑起天幕,而九州人间的万家灯火正在云海尽头明灭。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些毫无灵力的人族,正如何在笙歌鼎沸里品尝着她从未见过的珍馐。
可所有向往深处,始终灼烧着最南端已经封禁的不烬山的残影。那是赤焰族永恒的乡愁,每逢朔月,总有凤鸟向着故土哀鸣,翼尖划过结界迸溅的火星,成了婆罗山永夜中唯一的赤色星芒。
羲羽的红衣拂过她的手腕,如一团不会灼伤人的火焰。她瞥见阿姐同样紧握的拳,忽然明白这份故作镇定的守护里,藏着与她一般无二的慌乱。
渊决始终默立于舟首,玄色衣袍在猎猎天风中纹丝不动,如同亘古矗立的礁石。他的神识却如一张无形无质的大网,悄然笼罩着身后的青璃,冰冷而缜密。杀意并未因离开婆罗山而消退,反而在此方天地间更加清晰。这不仅是母亲泣血的期望,也是他为父复仇、稳固自身在紫宸宫地位的关键一步。这个赤焰族的少主,继承了霓裳那据说能化解戾气的七窍玲珑心,便是赤焰族未来可能的希望之火,必须在其燎原之前,彻底扼杀。
“冷么?”
玄晖凑到青璃身边,递过一颗散发着温润热力、鸡蛋大小的赤红珠子,“这是炎阳珠,产自地心火脉,你拿着,能驱散些高空寒气。”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与讨好。他似乎完全忘了之前被擒的尴尬,只觉得这凤凰少主沉默寡言、眉宇间笼罩轻愁的样子,比之前横眉冷对、英姿飒爽时更让人…心生怜惜。
青璃目光从那珠子上轻轻掠过,并未接过,瞥见羲羽骤然蹙起的眉,只得微微颔首:“多谢二殿下好意。只是我有离火护体,这点寒气,无妨的。”她的语气平和,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如同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玄晖还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渊决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如同寒泉溅玉:“玄晖,凝神戒备,北冥地界已近,非是游山玩水之时。”
玄晖有些讪讪地收回手,嘴里低声嘟囔着:“知道了,大哥…”悻悻退开。
羲羽却敏锐地注意到青璃指尖微不可察的轻颤,深知她一贯逞强。她上前一步,借着整理披风的动作握住妹妹的手,果然触到一片冰凉。
“北冥的寒气不同寻常。”她借着披风的遮掩渡去一缕火灵,声音压得极低,“保存实力,前路吉凶未卜。”
是夜,云舟悬浮于茫茫云海之上暂作休整。月色清冷如霜,遍洒舟身,镀上一层凄清的银辉。青璃独自靠在冰凉的舷边,望着天穹那轮孤寂的冷月,思绪有些飘远。离开婆罗山才不过一日光景,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老凤凰此刻是否又醉倒在凌空殿冰冷的玉阶之上?青和的蛋是否安好?扶桑婆婆是不是又在跟孩子们讲大荒的传说?
青璃倚着船舷,忽然轻声道:“《大荒风物志》里说,北冥的雪是活的。”
“少主对北冥很了解?”渊决的声音自阴影处传来,玄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书上说那里的雪屑会化作冰蝶,”她伸手接住飘来的云气,“触之即溃,如昙花一现。”指尖水珠坠落时,她转眸看他,“不知与婆罗山的火凰花相比,哪个更短暂些?”
“火凰花?”
“族地特有的花,朝生暮死。”她语气轻得像在说给自己听,“开败时像血滴进土里。”
渊决凝视她被星辉镀亮的侧脸。他记得母亲说过,赤焰族最爱用美丽比喻粉饰血腥。此刻少女睫羽低垂,仿佛真在惋惜易逝的花期,可字字句句都在提醒他两族之间未干的血痕。
“北冥没有花。”他声音沉静,“只有千年不化的冰川。”
“那正好。”青璃抬眼看他,眸中星子闪烁,“不会让人平白想起失去的东西。”
“北冥风雪能冻碎神魂。”渊决收回目光,语气依旧冷淡如初,“望少主量力而行,莫要…逞强拖累他人。”
这话带着明确的敲打,也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深刻察觉的、对其安危的隐忧——并非关心,只是若她死得太早或太轻易,反而会横生枝节,打乱他的计划。
“不劳大殿下提醒。”青璃垂下眼帘,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不再看他。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待在青璃肩头假寐的吱吱,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颤抖起来,它的小眼睛死死盯着青璃,又焦急万分地看向一旁冷漠的渊决,发出尖锐而凄厉、与往日清脆啾鸣截然不同的悲鸣!
“吱吱?”青璃立刻察觉到它的极度异样,伸手想去安抚它躁动不安的小小身躯。
突然,吱吱身上爆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古老的灵力波动!那绝非一只普通百灵鸟应有的力量!它猛地从青璃肩头跃起,小小的身体在清冷月光下被一团柔和却骤然耀眼夺目的白光完全包裹!
“怎么回事?”玄晖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快步看了过来。
在几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那团白光逐渐拉长、变大!光芒如水波般流转散去,原地竟赫然出现了一个约莫人类七八岁年纪、粉雕玉琢的女童!她身着由白色羽毛幻化而成的精致短裙,头发是柔软的浅棕色,卷曲蓬松,一双大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惊慌未定,脸色苍白如雪,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正是百灵鸟吱吱的人形模样!
“少、少主!”女童开口,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与软糯,却有着超越外形的焦急与恐惧,“我…我感觉到…有很危险、很可怕的东西…在靠近您!很冷…很可怕!”
她伸出小手,紧紧抓住青璃的衣袖,仿佛这样才能从这突如其来的化形与可怕的预感中获得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化形!
青璃和羲羽都震惊万分地看着眼前活生生的女童。百灵鸟一族虽具灵性,但血脉普通,能开启灵智已属不易,化形更是千难万难,非大机缘不可得!吱吱陪伴青璃数百年,一直未能突破此关,为何会在此时此地,因感知到莫名危险而骤然化形?
渊决的眉头深深皱起,形成一道刻痕。他看着那突然化形、言语指向不明的女童,又看向面露惊疑不定之色的青璃,心中疑窦顿生。
“危险?”羲羽立刻上前,将青璃和化形后瑟瑟发抖的吱吱护在身后,凌厉如刀的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茫茫云海,“来自何处?是何物?”
吱吱茫然地摇头,小脸上满是恐惧:“不知道…就是很冷…像是…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锁定着少主…”
玄晖看着那粉雕玉琢却吓得浑身发抖的小女童,心头一软,保护欲油然而生,脱口而出:“别怕,有我们在呢,定会护你周全!”说完才觉不妥,有些尴尬地看了渊决一眼。
渊决沉默片刻,周身气息愈发冷峻,最终只是沉声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提高警惕,继续前行。”他深深看了青璃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杀意犹在,却混入了一丝探究与审慎。
云舟再次启动,载着心事各异的几人,向着那片愈加寒冷彻骨、仿佛能冻结一切的极北之地,沉默地驶去。空气中弥漫着未知的危险,以及宿命悄然改道后,那无声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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