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客栈一夜后,叶蘅总有些恍惚。
那日,她清楚地记得门后确有一股力量拉扯着,却又在众人出现时陡然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然叶蘅那日确实饮了些小酒,倒不至于因此神智不清到连梦境和现实都分不清。
即使只是跟着其他几位采茶姑娘一起走着,她内心总会潜藏着些许不安,似乎是有人鬼鬼祟祟地躲在她身后。可是她一回头,总不能察觉出任何异常来。
“阿蘅,你别担心啦,那天肯定就是做了个噩梦,等我们回到临州就好了。”阿月见她又有几分魂不守舍起来,坐到她身边来轻声安慰着。
叶蘅回握住她的手,予她一笑,“嗯,马上船就来了,我们就能回临州了!”
尽管叶蘅年少时在遥州也算住过些时日,但到底比不上她对临州那般亲切。她有些思念故乡了,也有点……想念阿灼哥了。
她的视线落在身前的清澈水面上,悬鱼嬉戏,恣意自由。
她第一次见到秦灼,也是在这样的码头。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一带的姑娘多是小家碧玉的,很少有性子洒脱,成天像个男娃娃一样在外头乱逛的。只不过,叶蘅就是孩子中性格淘气的代表。
上房揭瓦、上树采果、上街行侠仗义……叶蘅干过的不让爹娘省心的事情就算十只手都数不过来。
那年南方发生内乱,有点家底的人就携家带口往江南一带迁徙,秦灼家就是其中之一。早年秦父与叶父合作过一笔茶叶生意,恰巧有些交集,叶知远就带着妻女来接应秦家人。
载满乘客的轮船逐渐靠近码头,当停下的那一刹那,无论是船上的人还是接应的人都在一瞬间沸腾起来。
年幼的叶蘅个子娇小,缩在爹娘身后,时不时探出一个脑袋来瞧瞧对面的情况。她一直重复着这样的动作,直到她与一双黝黑的眼睛视线交叠。
“阿蘅啊,这是秦灼哥哥,比你大两岁呢,你们以后可以一起作玩伴了。”陈静婉拍了拍叶蘅的小脑袋,语气温柔道。
叶蘅愣了一下,呆呆地望着眼前比她高了半个头的男孩子,直到秦灼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只竹蜻蜓递到她面前,她才回过神。
“送你的见面礼,阿蘅,这是我自己做的,”秦灼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一手还揪着自己的长衫,由于对面的视线过于炙热,他也生出几分羞涩来,微微偏过了脑袋,说道:“虽然我哥哥说女孩子不会喜欢这种东西,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喜欢。”
叶蘅眼底泛着星星,激动地接过那只小竹蜻蜓护在手心里,“谢谢阿灼哥哥!我很喜欢!”
那只竹蜻蜓被小叶蘅收到了本应该装首饰的小匣子里,她喜爱得紧,时不时就拿出来把玩,那只小竹蜻蜓也毫不意外地在三个月后丢失了。
叶蘅抽噎着,泪如雨下,吓得叶家父母都不知该如何是好。结果他们宠在心尖儿上的小女儿一句磕磕巴巴的“小竹蜻蜓丢了,阿灼哥哥送给我的那一只”倒是把夫妻俩逗笑了,他们会心一笑,去秦家带了秦灼来。
秦灼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只新做的竹蜻蜓,他小心翼翼地递给叶蘅。“你以后想要多少只,阿灼哥哥就给你做多少只。不用担心会弄丢弄坏,我永远会给你做新的。”
她陷在回忆里,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她握着手心那枚平安符,指尖在那绣着梵文的地方反复摩挲,随后又将那平安符放在心口的位置。
“想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阿月买了些桃酥饼,她递了一块给叶蘅,看她奇怪的模样忍不住打趣道,“怕不是……”她撇了撇嘴,做出一个“我知道了”的表情,眼珠子调皮地转着。
“没有呢!”叶蘅抢过桃酥饼塞到阿月的嘴里,一脸被戳破了芳心的羞涩,极力辩解着。
阿月笑得合不拢嘴,一手拿着桃酥饼,一手捂着肚子笑着。笑了好一阵儿,她才终于停下来,指着离码头不远处的船,“阿蘅,我们可以回去了!”
山水连绵数十里,青翠惹烟,白雾浸水。
沿途风景清丽,着实是一幅婉约江南画卷。
叶蘅心底却是不安,毕竟……她的至亲逝于流水,百般宿命,由不得人。
这是一道终生无法愈合的伤疤,愈是企图走出这段沉痛,心口的潮湿就愈是浓重。记忆会消磨种种过往,却掩不住陈疾。
万事东流,百坎终过。
茶山是叶家基业,是先祖留存下的传承,她要守护这一切,守好爹娘毕生的事业。
茶山,以后就姓叶蘅的“叶”了!她的肩上还扛着近百位茶山工人的生计,她想到这儿攥了攥拳头,心底蒸腾起浓烈的信念——一定要把茶山生意越做越好!
回到临州,已经是四天后的事儿了。
这几日行舟劳碌,叶蘅让几位采茶女都回去好好休整几日,不必急于操心茶山的事儿。自己倒是一刻儿都闲不下来,刚在码头和秦灼碰了面,就匆匆忙忙想拉着人往茶铺跑。
“阿蘅,今日茶铺我母亲看着呢,你好好休息着,明日再去也无妨。”秦灼倒是轻拉着人停下来,温声说道。
他还记得一个月前吵着闹着不想去茶铺管生意的叶蘅,心下一顿苦涩,他抿了抿唇,带着一抹温和的笑意,“今天,我们先去讨一笔债,再去逛灯会!”
叶蘅闻言蹙了蹙眉,而后突然想到了什么,激动地抬起头来,“那个欠钱不还的朱为吧!我一定要亲自把那笔茶款要回来!居然敢占我们‘一叶青茗’的便宜,真是活腻歪了!”
朱为也是当地小有名气的茶商,前些日子从叶家的“一叶青茗”茶铺那儿订购了一批西湖碧螺春,恰好碰上叶家生变,想借着叶蘅还没有坐稳位置逃过这一笔呢。
“等着你去收拾他呢,我就给你打下手。”秦灼挑了挑眉,望着抱着胳膊打算大干一场的叶蘅轻笑了声,他极为信任地点了点头。
他接着道:“不过要是真的打起来,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躲到我身后去吧,我打架还是很擅长的。”
秦灼自幼习武,肥头大耳的油腻商贾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他跟着叶蘅一块儿去,也不用担心她被人欺负。
“好啊,阿灼哥,还带着夸自己一番呢。”叶蘅眸底闪烁着几分激动与喜悦,她双手环抱着,佯装不服地抬头看向秦灼。
“我可不需要自夸,街坊十里谁不知道我秦灼的武艺!”秦灼单挑了一侧的眉,带着些许骄矜。
这倒是真的。小时候叶蘅一旦遇上个子比她高,她打不过的小子,指定要搬出秦灼的名号来镇压他们。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叶蘅被一个凶小子推倒了,但碍于她的个子小了一截,根本不是凶小子的对手。
怒气冲昏头脑,她气得直跺脚。她跑到秦家哭啼着找秦灼诉苦,哽咽着把那天的遭遇告诉他听。
秦灼耐心地安慰她,还拿来了糕点哄她。秦灼并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却难得能在这种关头挤出这么多话来。
那天傍晚,他提着秦母的擀面棍子冲到了那个凶小子家门口,把那个凶小子揍得直喊爹娘,还提着那小子到叶蘅家门口要求他向叶蘅鞠躬致歉。
叶蘅每每回想起这一段经历都忍不住笑,毕竟那小子鼻青脸肿的模样着实逗乐了她。
“这倒也是。”她敛着笑意,却还是有一抹淡淡的欣喜在她的嘴角化开。
朱为这些年凭借着往京城销售太平猴魁这等昂贵的茶叶而发家致富,手指缝里漏一点点都够寻常人家一年的生计。
只是他并不懂得收敛,非要将上不了台面的勾搭堂而皇之地暴露出来,做生意的肮脏手段也层出不穷。
他在临州市郊购置了一处宅邸,聘请了有名的大师按着周易风水布置设计,光是在园林景致排布上就耗了一大笔。
宅邸落成后,去过他宅中的人都赞叹说比皇城里的王府还要华丽。这些称赞总是涌到他心口里,他洋洋得意,丝毫不明白太过张扬也会带来致命危险。
叶蘅站在宅子外,身后还跟着神色不善的秦灼,两个人打量了一眼这里的华贵景象,都忍不住露出了鄙夷的目光。
“建得这样奢华,还要贪这么一笔,难不成他的钱财都是欠债欠出来的?”叶蘅赏了一记冷眼,戏谑地说着。
秦灼附和地点了点头,眼底掩着些许讥刺。
他对于生意场上的阴暗勾搭本就是嗤之以鼻,更何况对待朱为这种毫无诚信之徒。
秦灼身子挺得笔直,夕阳余晖洒落在他身上,嵌上一层光晕。
“他欠的,得让他加上利息还回来才是。”秦灼咬了咬牙,面上却并无异色,“可不能便宜了他。”
他把“便宜”这两个字咬得很重,眼底闪过一缕光亮,像是在思索着“报复”的策略。
“咚咚”叶蘅叩响了宅子的大门,金属碰撞的声音带着回音萦绕在耳畔。
她不可避免地带着些紧张,毕竟是她人生中第一回碰上“要债”这种事情。
门向内被推开,木门摩擦地面的声音有些刺耳。
宅里的小厮探出了脑袋,“请问二位,来这朱宅有何贵干?”
叶蘅一手抵住了半开的门,带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姑奶奶今日一来,自然是来讨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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