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南站巨大的穹顶之下，人声如沸水般翻涌不息。纪云舒拖着那个跟随她辗转两地的旧行李箱，像一叶孤舟被卷入汹涌的人潮洪流。各种口音的呼喊、行李箱滚轮的嘈杂、广播冰冷的电子音，混杂着快餐店飘出的油腻香气和人体散发的温热汗气，形成一种庞大而混沌的都市交响，劈头盖脸地砸向她。
空气粘稠而滞重，带着一种混合了很多东西的独特气息。她站在出口边缘，微微踮起脚尖，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在接站的人群中搜寻。
然后，她看到了他。
就在稍远处，靠近VIP通道口的位置。一辆线条流畅沉敛的黑色轿车静静停泊。他站在车旁，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切地张望或挥手。身姿依旧挺拔，穿着一件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内搭是简单的白色衬衫，领口一丝不苟。在冬日午后有些灰蒙的光线下，他周身那股清冷矜贵的气场，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周围喧嚣的人潮和浑浊的空气都隔绝开来。
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看着出口的方向。目光平静地扫视着涌出的人流。
几乎是同一瞬间，他的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她。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涌动的人头，纪云舒的心脏猛地一跳。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行李箱的拉杆，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找回一丝真实感。她看到他深邃的眼眸在她身上停顿了一下，没有任何惊讶或波澜，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算是确认。
纪云舒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合的复杂气味让她有些微的眩晕。她拖着行李箱，穿过最后一段嘈杂的距离，走向那辆沉默的轿车和车旁那个沉默的男人。轮子碾过光滑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走到车旁，迟昼伸出手，自然地接过了她手中那个略显笨重的旧箱子。他的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与那磨损的箱柄形成了鲜明对比。动作很稳，没有流露出丝毫对这廉价行李的异样。
“谢谢。”纪云舒低声说，声音有些发干。
迟昼没有回应，只是将行李箱放进了宽敞的后备箱，动作利落。然后他侧身，示意她上车。
纪云舒弯腰坐进副驾驶。一股熟悉的清冽雪松香气，混合着洁净皮革的味道，瞬间包裹了她，驱散了外面浑浊的气息。车门在身后轻轻关上，将站内的喧嚣彻底隔绝，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系统极其低微的白噪音。
迟昼从另一侧坐进驾驶位，系好安全带。引擎启动，发出低沉而平稳的嗡鸣。
车子平稳地滑出停车区，汇入北京南站外庞大而繁忙的车流中。窗外，高架桥纵横交错，车灯在渐浓的暮色中连成流动的光河，远处是拔地而起的摩天楼群，在灰蓝色的天幕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车厢内一片寂静。
迟昼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线条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愈发清晰而冷峻。他没有说话，没有问旅途是否顺利，没有寒暄，甚至没有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只有那极淡的雪松香气，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端，是这密闭空间里唯一的存在感。
纪云舒靠在柔软舒适的真皮座椅上，身体却有些僵硬。她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陌生又熟悉的城市图景，那些冰冷的钢筋水泥和璀璨灯火构成的世界，与她刚刚离开的灰扑扑的绿城仿佛是两个星球。
她偷偷地从后视镜的倒影里看了一眼驾驶座上的男人。他神情专注，下颌线绷紧，没有注意到她着微小的动作。她迅速收回目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大衣的衣角。
一路无话。
车子驶入朝阳区一片闹中取静的区域。经过几重安保森严的入口，最终停在一栋设计感极强的现代化公寓楼前。深色的玻璃幕墙在暮色中反射着城市的灯火，低调而奢华。迟昼将车驶入专属的地库，停在一个宽敞的车位上。
电梯是独立的，需要刷卡。迟昼拿出卡片轻触，电梯门无声滑开。轿厢内部空间很大，光洁如镜的金属内壁映出两人模糊的身影。他按下顶层按钮。
电梯安静而迅速地上升，几乎感觉不到失重感。数字飞快跳动。
“叮”的一声轻响，电梯门在顶层打开。
不是对着公共走廊，而是直接入户。
迟昼率先走了出去。纪云舒迟疑了一下，拖着行李箱跟上。
门是指纹和密码锁。迟昼输入密码，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应声而开。
他侧身让开一步。
“进来吧。”
纪云舒迈步走了进去。
然后，她整个人定在了玄关处。
眼前豁然开朗。
无法用语言准确形容的空间感瞬间冲击着她的视觉神经。超过四百五十平米的大平层，毫无遮挡地呈现在眼前。极简现代的装修风格，大面积留白，高级灰的基调。地面是光可鉴人的深色大理石，清晰地倒映着头顶简洁的线性灯光和窗外流淌进来的城市灯火。
客厅里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视野毫无遮挡。窗外，是北京城璀璨的夜景——车河如流淌的熔金，远处国贸CBD的摩天楼群灯火通明，如同矗立在黑暗中的发光魔方，勾勒出令人屏息的城市天际线。
空气里弥漫着混合了高级木材和一丝清冽香氛的气息。中央空调系统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响，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温度。空旷。奢华。在暮色四合的光线下，甚至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冰冷感。
纪云舒站在玄关，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投入深海的尘埃。她那个放在脚边的旧行李箱，在这个空间里显得如此突兀而寒酸，像一个闯入了未来世界的时空错误。
“这边。”迟昼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震撼。
他带着她往里走。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主卧。”他推开一扇厚重的房门。里面是一个堪比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房的巨大空间，带有独立的衣帽间和卫浴。深色木地板，线条简洁的定制家具，巨大的落地窗同样拥有无敌的城市景观。一张尺寸惊人的床，铺着看起来就极其柔软昂贵的灰色床品。
“你住这里。”他陈述道，目光扫过房间，没有征求她的意见。
纪云舒的喉咙有些发紧。
他又带她走向另一侧，推开另一扇门。“次卧。”房间同样宽敞舒适，但风格更偏中性简洁。“我偶尔过来，会住这里。”
最后，他带她走到一个靠近角落的房门前。推开门。
这是一个比绿城她整个出租屋还要大的房间。一整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目前大部分空着。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宽大的实木书桌，线条流畅。同样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此刻窗帘拉开着，窗外是城市连绵的屋顶和更远处的灯火。
“书房。”迟昼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需要的地方。”
纪云舒的目光落在书桌上，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这确实是她最关心的。一个能让她安心写作的地方。这个空间，完美得超乎想象。
迟昼退回到客厅中央。他从大衣内侧口袋拿出一张卡片。是一张质地冷硬、没有任何凸起数字和名字的黑色卡片，只在边缘有一道极其细微的银色金属光泽，像暗夜里转瞬即逝的流星。
他将卡片递向纪云舒。
“大门密码是 0315*#。”他报出一串数字和符号，“电子门禁卡在玄关抽屉里。日常开销，可以用这张副卡。”他的语气依旧公事公办，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纪云舒迟疑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张卡片。触感冰凉光滑，带着金属的质感，沉甸甸的，像握着一块小小的权力令牌。
“电子协议程林稍后会发到你的邮箱。”迟昼继续说道，“里面包含了你在晨晖挂职的薪资细节，以及额外的……”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更贴切的词，“……‘恋爱经费’。你确认无误后在线签名即可。”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在顶灯柔和的光线下，似乎比在绿城时少了几分锐利，但依旧平静得难以窥探情绪。
“这里以后。”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清晰地敲击在纪云舒的心上，“就是你接下来一年的家了。”
说完，他没有等待纪云舒的任何回应。仿佛所有必要的交代都已完毕。
“好好休息。”他微微颔首，然后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玄关。
门锁再次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接着，是电梯运行的微弱声音。
然后，彻底归于寂静。
空旷的顶级公寓里，只剩下纪云舒一个人。
空气里那股清冽的雪松香气似乎还未完全散去，但制造这气息的主人已经离开。那份无形的压力骤然抽离，留下的却是更深的空旷和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纪云舒站在客厅中央，像站在一个巨大舞台的聚光灯下，却不知该做些什么。她环顾四周，目光所及，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低调的奢华和冰冷的距离感。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映着她模糊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单。
她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昂贵的拖鞋踩在冰凉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流光溢彩的不夜城。车灯如同细小的萤火虫，在高架桥上汇成蜿蜒的光带。远处的高楼灯火辉煌，像一个个巨大的发光蜂巢。繁华触手可及，却又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一种强烈的“金丝笼”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心头。华美，舒适，应有尽有，却唯独没有归属感。
她走到厨房区域。开放式的中岛台光洁如新，一尘不染。嵌入式的顶级品牌厨电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像从未被使用过的艺术品。她打开巨大的双开门冰箱，冷气扑面而来，里面有一些看起来是进口超市买来的简单食材。
她关上门，手指划过冰凉的大理石台面。
走到主卧门口，她推开门。巨大的空间，那张看起来就无比柔软舒适的大床，精致的梳妆台，宽敞的步入式衣帽间，干湿分离、配有超大浴缸的豪华卫浴……这一切都像是在向她这个闯入者无声地宣告着阶级的鸿沟。
她把那个旧旧的行李箱拖进来，放在衣帽间最角落的地上。深灰色的地毯柔软厚实，行李箱的帆布材质和磨损的边缘，在这个精致冰冷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眼和格格不入。
她拿出手机，对着窗外璀璨的城市夜景拍了几张照片，又对着空旷奢华的客厅拍了一张，最后对着角落里那个孤零零的行李箱也拍了一张。然后，一股脑地发给了叶蓁蓁。
几乎是立刻，叶蓁蓁的微信轰炸就来了。
【蓁蓁】：卧槽！！！！！！！！！！！！
后面跟着一串震惊到失语的表情包。
【蓁蓁】：这缦合？！房价好贵的！这视野！这装修！怪不得好多明星住这个小区！虽然有些空旷，但是，姐妹你可以慢慢把它填满！我的妈呀！云舒你一步登天了！！！
【蓁蓁】：那个角落里的破箱子是点睛之笔！姐妹，太有故事感了！像灰姑娘的水晶鞋还没换掉！
后面跟了一个捶地大笑的表情。
【蓁蓁】：迟大佬呢？金屋藏娇完就走了？这么干脆？
纪云舒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文字，叶蓁蓁的夸张反应冲淡了一点她心头的沉重和陌生感。她嘴角扯出一个微弱的笑，回复：
【云舒】：嗯，交代完就走了。
【云舒】：感觉像在做梦。
【蓁蓁】：别做梦！给我好好享受！记住，你现在是住在云端的人！赶紧点个豪华外卖庆祝一下！刷他的卡！
点外卖……
纪云舒的视线落在手心里那张冰凉的黑色副卡上。她走到客厅，在宽阔的灰色沙发上坐下。沙发柔软得能将她整个人包裹进去，却无法驱散心头的空落感。
她打开手机上的外卖软件。定位自动跳到了这个高端小区。页面上的餐厅名字都透着不寻常的气息，菜品图片精致得如同艺术品，价格自然也水涨船高。一份普通的意面都要上百元。
她犹豫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最终点开了一家看起来相对“平价”的港式茶餐厅。选了一份最基础的虾仁滑蛋饭，加了一杯冻柠茶。结算时，看着那个三位数的金额，她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支付方式选择了“银行卡”。她拿出那张黑色的副卡，按照提示输入卡号。指尖有些微颤。
支付成功。
外卖很快送来，高档小区的安保严格到，外卖竟然都是物业的工作人员送来的。纪云舒甚至可以想象到物业费有多么的昂贵了。
她放下手机和外卖，打开巨大的液晶电视。随便调到一个热闹的综艺节目，让里面夸张的笑声和音乐充满空旷的客厅，试图驱散那份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寂静和孤独。
电视屏幕的光明明灭灭，映着她有些失神的脸庞。她端着外卖盒子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吃着，小小的身体陷在柔软昂贵的布料里。
手机屏幕亮起，是程林的邮件提醒。电子协议发来了。
她点开邮件，下载附件。一份格式严谨、条款清晰的PDF文件。她逐字逐句地阅读着。
“甲方（迟昼）义务：清偿乙方（纪云舒）所有债务（具体金额及明细见附件一）；提供位于北京市朝阳区霄云路8号缦合公寓XX层XX室作为乙方居所；为乙方在晨晖资本安排总裁特助挂职职位，月薪人民币贰万元整（税前），按公司规定缴纳六险一金；每月额外支付乙方‘恋爱经费’人民币壹佰万元整（税后），于每月5日前支付至乙方指定账户（附件二）……”
“乙方义务：配合甲方进行为期一年的协议恋爱关系；根据甲方要求，共同出席探望迟瀚林先生及其他必要的社交场合；日常相处需维持恋爱基本表象……”
“一年期满，协议自动终止。缦合公寓产权将无偿过户至乙方名下……”
冰冷的文字，精确的数字，条理分明的权利与义务。每一个字都在提醒她，这是一场白纸黑字的交易。那每月一百万的天文数字，烫得她指尖发麻。
她反复看了几遍，最终在电子签名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纪云舒。
发送。
做完这一切，她感觉耗尽了所有力气。窗外，城市的灯火更加璀璨，像一片永不熄灭的星河。电视里依旧喧嚣，却无法真正进入她的世界。
她关掉电视。巨大的客厅瞬间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暗，只有窗外城市的光线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扭曲的光影。
她走进主卧的浴室。巨大的浴缸像个小泳池。她没敢用，只是简单地淋浴。热水冲刷在身上，带来短暂的慰藉。
换上干净的睡衣，她躺在那张过分宽大、过分柔软舒适的大床上。身体陷进去，被昂贵床品温柔地包裹着。这曾是她疲惫时最渴望的抚慰，此刻却让她无所适从。
房间里极其安静。中央空调的白噪音几乎不存在。然而，窗外属于北京这座城市的独特嗡鸣，却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那是无数车辆行驶、无数人活动、无数机器运转交织成的、永不间断的低频背景音。与绿城夜晚那种万籁俱寂的安静截然不同。
她闭上眼睛。
脑海里却像走马灯一样闪过白天的画面：父母失望愤怒的眼神、绿城站台远去的景象、高铁窗外飞逝的平原、北京南站汹涌的人潮、车内清冽的雪松香、迟昼平静无波的侧脸、打开门瞬间那巨大的视觉冲击、冰凉的黑色卡片、协议上冰冷的条款……
奢华感包裹着她，像一层温暖的丝绒，却也像一个华美的牢笼。她像一只被骤然放入金丝笼的鸟，拥有了一切物质保障，却失去了熟悉的天空，茫然无措，不知该飞向何方。
心，在柔软的被褥里，在城市的嗡鸣中，沉沉浮浮。
那丝为摆脱债务和窒息环境而生的轻松感，早已被更深的不安和对未来的巨大不确定性所取代。
协议已签。
新生活已经开始。
在这云端之上的金丝笼里，她的心，却像悬在半空，找不到落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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