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洞外的天色,并未如常亮起。浓稠的瘴雾如同永夜之幕,死死笼罩着南荒大地,只有极其微弱的光线艰难地渗透下来,将周围的一切染成一种昏沉压抑的灰紫色。
凌雪辞在洞口静立了整整一夜。
身后石台上,谢微尘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悠长,只是眉宇间依旧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痛楚痕迹,仿佛即便在沉睡中,也无法完全摆脱那沉重宿命的纠缠。
凌雪辞缓缓睁开眼,冰蓝色的眸子里已不见昨夜剧烈的波澜,重新沉淀为深不见底的寒潭。他转身走回石台边,再次探查了一下谢微尘的脉象。
情况稳定了许多。九转还魂丹的药力正在缓慢而持续地发挥作用,修复着他受损的经脉和枯竭的神魂。那“焚心木蛾”的余毒和古灯的紊乱也被暂时压制下去。只是那个诡异的烙印,如同蛰伏的凶兽,死寂地盘踞在他心脉附近,散发着令人不安的微弱波动。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找到一个更安全、更利于他恢复的地方。而且,关于那烙印和“永烬圣教”的线索,也需要寻找更多的信息。一直困守在这溶洞,无异于坐以待毙。
凌雪辞略作思忖,从袖中取出一件薄如蝉翼、散发着淡淡莹光的白色斗篷。这是用北地万年冰蚕丝混合多种辟邪灵材炼制而成,有极佳的防护和隐匿效果。他小心地将斗篷裹在昏迷的谢微尘身上,将其从头到脚遮得严实,然后再次将他抱起。
斗篷的莹光微微闪烁,将谢微尘的气息彻底隔绝,也使其重量变得更为轻便。
凌雪辞抱着他,走出溶洞,重新踏入那色彩斑斓、杀机四伏的瘴雾世界。
根据之前那份残缺古图的指引,以及昨夜从那烙印记忆中获取的零碎信息(关于祭坛大致方位和周围地貌),凌雪辞大致辨别了一个方向,谨慎前行。
他不再完全依赖辟瘴晶石,而是将自身冰寒灵力外放,在周身形成一道无形的、不断旋转的寒气领域,所过之处,毒虫纷纷僵毙,靠近的瘴气也被稍稍排开、净化,比那晶石效果更佳,但也更为消耗灵力。
一路无话,只有脚步踩在潮湿腐烂落叶上的细微声响,以及偶尔从浓雾深处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未知生物的嘶鸣。
大约行进了半日,周围的植被开始出现变化。巨大的、狰狞的怪木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较为“正常”的高大乔木,林间甚至开始出现人工开辟的小径痕迹,虽然依旧荒芜,却显示出人烟活动的迹象。
瘴气也似乎变得稀薄了一些。
凌雪辞心中微动,加快了脚步。
又行了一段路,前方隐约传来了流水声,以及……隐约的人声?
他身形一顿,立刻收敛气息,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向前潜行。
穿过一片茂密的蕨类植物丛,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而过,溪水对岸,地势渐高,出现了一片依山而建的吊脚楼群。楼宇以竹木为主,结构精巧,与山势融为一体,屋檐下挂着许多风干的草药、兽骨和色彩鲜艳的编织物。
是一个苗寨。
寨子规模不大,看起来颇为古老宁静。有袅袅炊烟升起,隐约可见寨民活动的身影,与外界那死寂危险的瘴林仿佛是两个世界。
然而,凌雪辞敏锐地察觉到,这寨子周围笼罩着一层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古老的守护力量。那力量并非中原修士的阵法,更像是与这片土地本身融为一体,带着一种蛮荒的、自然的韵味,巧妙地排斥着外界的污秽瘴气,守护着这一方净土。
看来,找对地方了。这种古老的寨子,往往保存着外界早已失传的传承和知识。
凌雪辞略一沉吟,并未立刻现身。他先将昏迷的谢微尘小心地安置在一处隐蔽的树丛后,用冰蚕斗篷将其气息彻底掩盖,并在周围布下了一个简单的预警禁制。
然后,他才整理了一下衣袍,收敛起周身迫人的寒气,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不那么具有攻击性,这才缓步向寨子走去。
刚接近寨子边缘,一道锐利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嗤!
一枚淬着幽蓝光泽、造型奇特的吹箭,精准地钉在他脚前的土地上,尾羽微微颤动。
同时,两侧茂密的树冠一阵晃动,数名身着靛蓝色染布短褂、脸上涂抹着彩色油彩、手持弯刀或吹筒的苗人青年显出身形,目光警惕而充满敌意地锁定了他。他们动作矫健,眼神锐利,显然都是身手不凡的战士。
“外来人!止步!”为首一名身材尤为高大的青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喝道,“黑雾林未开,汝从何而来?欲意何为?”
他们的目光在凌雪辞那明显不属于南荒的、精致清冷的衣着和气度上扫过,警惕之色更浓。
凌雪辞停下脚步,面色平静无波,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声音清冷如玉磬:“在下北地修士,误入贵宝地,并无恶意。只因同伴身中奇毒,伤势沉重,欲求一处暂歇之地,并寻访解毒疗伤之法。”
他话语简洁,直接道明来意,态度不卑不亢。
那苗人青年闻言,眉头紧皱,上下打量着他,显然不信:“误入?黑雾林毒瘴弥漫,凶险万分,岂是轻易能‘误入’的?尔等修士,惯会巧言令色!速速离去,否则休怪吾等不客气!”
他身后的几名苗人战士也纷纷举起武器,气氛瞬间绷紧。
凌雪辞眸光微冷。他并不想与这些寨民冲突,但若对方执意阻拦,他也不介意动用一些手段。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
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自寨子深处缓缓传来:
“阿木哥,不得无礼……请客人进来吧。”
那声音似乎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力量,让那几名苗人青年立刻收敛了敌意,恭敬地垂首让开道路,只是看向凌雪辞的目光依旧带着审视。
凌雪辞抬眼望去。
只见一位身着繁复黑色绣纹苗服、头戴巨大银冠、手持一根虬结乌木杖的老妪,在一名少女的搀扶下,缓缓从一座最大的吊脚楼中走出。
那老妪年纪极大,满脸皱纹如同刀刻斧凿,眼皮耷拉着,几乎遮住了眼睛,但偶尔开阖间,那浑浊的眼底却闪过令人心悸的锐利光芒。她周身散发着一种与这片土地同呼吸共命运的古老气息,显然地位尊崇。
是一名巫祝。
凌雪辞心中了然。他再次微微颔首:“多谢。”
在老妪的示意下,他跟随其走进了寨子。
寨民们纷纷从吊脚楼中探出头来,好奇而警惕地打量着这个气质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外来者。孩子们躲在大人身后,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进入那座最大的吊脚楼,内部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和一种奇异的檀香。中央的火塘燃烧着,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墙壁上悬挂的各种兽首、图腾面具和干枯的草药束,显得神秘而肃穆。
老巫祝在火塘边的兽皮垫上坐下,示意凌雪辞也坐。
“远方的客人,”老巫祝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摩擦的砂纸,“你的身上,带着北境的冰雪,也带着……亡魂的低语,和……古老契约的气息。”
她的官话比外面的青年流利许多,却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
凌雪辞心中微凛。这老巫祝果然不简单,灵觉敏锐得可怕。
“老人家慧眼。”凌雪辞不动声色,“在下确从北地而来。亡魂低语,或因途经古战场。至于古老契约……恕在下愚钝,不知何指。”
老巫祝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干涩:“年轻人,不必试探。老身活了太久,见过的、听过的,比你想象的要多。你寻求解毒疗伤之法?恐怕……你要救的人,中的并非寻常草木之毒吧?”
她浑浊的目光似乎能穿透墙壁,看向寨外谢微尘隐藏的方向。
“那是一种……更古老的、源自血脉和灵魂的‘灼烧’与‘束缚’……呵呵……‘永烬’之痛,岂是凡药能解?”
永烬!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凌雪辞耳边!
他猛地抬眼,冰蓝色的眸子锐利如刀,瞬间锁定了老巫祝!周身寒气不受控制地微微散发,使得火塘的火焰都摇曳了一下!
她竟然知道!她竟然直接点破了!
楼内的气氛瞬间紧绷如弦!
那搀扶老巫祝的少女吓得后退一步,惊恐地看着凌雪辞。
老巫祝却仿佛毫无所觉,依旧耷拉着眼皮,用乌木杖轻轻拨弄了一下火塘里的柴火,溅起几点火星。
“不必紧张,北境的修士。”她慢悠悠地道,“老身若对你们有恶意,你们根本走不到这寨子前。那黑雾林中的怨瘴和守卫,可不是摆设。”
她顿了顿,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第一次完全睁开,清晰地看向凌雪辞,眼底竟带着一丝复杂难言的意味,像是悲悯,又像是忌惮。
“你们追寻的东西,很危险。比你们想象的要危险得多。它牵扯的,不仅仅是过去的亡魂,还有……未来的灾劫。”
“你要救的那个人……他是钥匙,也是祭品。他的命运,从被烙下那个印记开始,就已注定充满痛苦与毁灭。”
凌雪辞心脏狂跳,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极致的冷静:“请老人家明示。”
老巫祝沉默了片刻,火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跳跃。
“古老的圣教早已覆灭,但其残存的怨念和野心并未消散。”她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仿佛怕惊动什么,“他们在寻找……寻找散落的‘圣骸’,寻找能承载‘永烬’之力的容器,妄图重现昔日……或者说,完成昔日未曾完成的……疯狂之举。”
“你的同伴,就是他们最渴望的容器,也是最想毁灭的……叛徒之种。”
“你们要找的那‘东西’,附近确实有一块……但它被守护着,被更可怕的东西守护着。那不是你们能对付的。”
她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一个方向:“沿着溪流向上,进入‘泣血谷’。谷口有三尊断裂的古老石雕,那是界限。越过石雕,生死由命。”
“至于能否找到,能否带走,能否……活下来……”老巫祝重新耷拉下眼皮,声音渐低,“就看你们的造化了……也看……‘祂’是否允许……”
话音落下,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对着火塘,如同一尊枯寂的雕像。
凌雪辞得到了指引,却也得到了更沉重的警告。
他站起身,深深看了一眼那老巫祝:“多谢。”
没有再多问,他转身大步离开了吊脚楼。
寨民们依旧远远地看着他,目光复杂。
凌雪辞毫不停留,径直走出寨子,回到那片树丛后。
谢微尘依旧安静地昏睡着,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凌雪辞揭开冰蚕斗篷,看着他苍白的脸,脑海中回响着老巫祝的话——“钥匙,也是祭品”,“叛徒之种”,“永烬之痛”……
前路更加清晰,却也更加凶险。
他弯下腰,再次将谢微尘抱起。
这一次,他的动作似乎……放缓了一丝。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向着溪流上游,那所谓的“泣血谷”方向,迈出了脚步。
背影决绝,如同孤剑,欲要劈开前方无尽的迷雾与血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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