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山，无涯台。
金光一闪后恢复平静，那是结界成立的动静。
宿芊舟此时正坐在无涯台冰玉上打坐，丝丝缕缕的透明丝线从她身上蒸腾出来，靛青的衣摆随她周身的气息翻飞，绝美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气息过了好一会儿才趋于平静。此时冰玉上的人双目敛合仿佛静止，连呼吸都消失了。
苍山八百里外，宿芊舟睁开双眼，其中金色暗芒一闪而逝，趋于纯净的黑色。旁边有一条河流，正好叫她能瞧见现在的样貌。她只保留了那双情绪平淡的眸子，其余的全掩饰掉了。
只算清秀的脸，却因为那双眼而显得气质绝尘。
人的气质并不能随相貌改变，若是未记得宿芊舟那惊天的美貌之人只怕看到现在的她也会晃神。
宿芊舟并未作停留，她的目的地是沧月门，修真界数一数二的大派。
宿芊舟修习无情道，踏入半仙境界已有三百年，得道成仙只差一脚，却不得其法，最近她终于悟得飞升的规则，但是她并不够格。世人只道无情道便是摒弃七情六欲，无情至上，可有情与无情对立统一，二者如何能分割。宿芊舟素来淡漠，她不曾有过情，如何无情。
所以她最后一道关是情关。
淮河边这一株莲吸收日月精华，却没化出神志，是重塑肉身的一道好材料，宿芊舟抽出灵魂降身在这株莲花上，选择以此身入情劫。她还不太适应没有修为的身体，刚走几步就踩到猎人的陷阱，身体被锋利的竹尖捅了个对穿。
周围静谧一片，血液浸透身下的断竹，宿芊舟这才有种自身着实弱小的实感。
莲藕轻易不会死，猎户这种不带法术的伤害伤不到宿芊舟本身，她拔出竹子后血喷了一会儿就止住了，她有些兴趣地观察伤口快速愈合，这也是莲藕的另一层好处，没有一击致命的伤她就不会死。
但是衣服上的洞没办法修复，她只好又换了一身行头继续上路。
奔波劳顿后，宿芊舟到达目的地时正值傍晚，太阳还留了半边挂在山巅，整片天霞红透着紫。苍山脚下的城镇被沧月门庇佑，集市上热闹非凡，宿芊舟挤在人群之中，却和整个集市仿佛割裂的两个个体，街边那么多个摊位没有能吸引她兴趣的，慢节奏的傍晚只有她逆着人流匀速笔直地前进。
"糖人糖人！等等我！"七八岁的小男孩总算是找到了吹糖人的师傅，眼看着他扛着一堆糖人越走越远他着急地横冲直撞去追赶，大人们都自觉地避让这只小毛驴，只有宿芊舟被他不留余力结结实实撞上了，小孩子急急忙忙爬起来又去追糖人，而宿芊舟被撞到旁边谁的怀里有些愣神。
她又忘了，自己此时的修为要小心应对周围的一切，即使是个小娃娃。
卜灵昀一条手臂护着撞过来的小姑娘，另一只高高举起的手上抓着咬了一口的糖葫芦，猝不及防撞到了人，他怕山楂的竹签子再扎到她，嘴里的山楂还没来得及嚼，腮肉被顶起一个半圆，他看着怀里的宿芊舟纤长的睫毛眨也不眨想着她是不是吓到了，于是出声询问："姑娘，你还好吗？"
宿芊舟闻声回过神，和卜灵昀拉开距离，她抬头看这只貌美的狐狸同他道谢："多谢，我无事。"她并无继续交谈的意思，也无意告诉众人中间夹了一只妖兽。
其实卜灵昀掩藏得很好，恐怕沧月门的修者下山，单凭肉眼也看不出这是一只妖，可宿芊舟不一样，她虽然封印了修为却仍然能分辨，是人是妖是魔，她一眼便知。
她随意找了一家还有空房的客栈落脚，第二天一早鸡鸣时宿芊舟从打坐中睁开眼起身，动作干脆的好像一直清醒着。
客栈的早饭无功无过，宿芊舟不讲究这些口腹之欲，填饱肚子就好了。倒是旁边一个俊俏的男郎够引人注意。
是昨日那只狐狸。
"店家，我还想再来一只口水鸡。"卜灵韵将空盘摞起来空出面前的桌子。
"可是客官，您今早已经吃了好几只了，这……只怕您撑坏了啊。"
难为卜灵韵才想起来常人的饭量，嘴角抿起尴尬地眼睛乱瞟，"这……我确实撑了，结算菜钱吧。"
宿芊舟抬脚走出客栈，只当这是早餐之后的消遣事。
到达沧月门选拔新人的校场时领了牌子的少年少女已经把场地围得水泄不通，宿芊舟找了一块空气稍微流通的小空地等待。
“仙家选拔严苛，哥哥，你说咱们能选上吗？”手足无措的少女扯了扯旁边结伴而行的人的袖子，很是不安。
“没试过怎么知道？你不要气馁。”他安慰她，“等踏上这条路，他们就再也不敢欺负咱们了。”
“嗯！没人可以欺负我们！我也要保护哥哥！”
宿芊舟就站在这对穷苦兄妹旁边，过人的耳力让她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视线不经意扫过去一眼。她知道，哥哥有些天赋，妹妹确实先天不足，这次肯定选不上了。
她也是要参加这次选拔的一员。重塑肉身的地方离沧月门最近，她可以最快速度地再次踏上修仙的路途，她当然也可以在山林中修行，只是那样就会脱离人群，与她此次重新来过的目的背道而驰。
"快快，开始了开始了。"
"哇，他们会御剑飞行诶！"
"是凌风道长，凌风道长也来收徒了吗？"
"好想拜入凌风道长门下啊。"
凌风此人并非沧月门中多么德高望重的修者，恰恰相反，他也只是金丹期中期的天赋平平的修士。
然而在苍山脚下这种相对太平的城镇里，正是他这样的修士下山主掌办事多一些，百姓接触的也多一些。而他也因为没有架子性格和善，很得山下百姓的喜爱，久而久之大家便相传，若是拜入凌风道长的门下，那真是一件极好的事。
一片嘈杂声中，凌风带着一众道长御剑来到校场，一行十几个人穿着沧月门统一校服，白底绣墨色竹纹，"仙风道骨"四个字萦绕在这些凡人心中。
凌风道长手掌相合拍了两下，动作中蕴藏着灵力，清脆的响声贯彻整个场地，大家随着这两声不自觉安静下来，一个个将目光投向他。
"各位，我是沧月门今日主持纳新的修者凌风。"他缓缓将今日招新的规则告知，大概意思就是这次只招不到百人，测过灵根之后由这些一同过来的道长选择收入门下教导，大家只需要按着顺序给这些道长相看就好。
他身后站着几位拿着测试灵石的弟子，相继上前成一排，引导着底下的少年少女依次测试，择优录取。
这一套下来用了大半天的时间，五颜六色的光晕闪耀着，未被选中的人被遣散回家，场地终于空旷下来。
接着又有几位修者过来，这几位明显修为高深，就是今天来收徒的道长了。
宿芊舟随着人潮走上前，被人用指头点了一下额头，随后一个清悦的声音响起，"这孩子我要了。"宿芊舟看向她，面前的女子身材高挑，比她现在的身体高出半个头。
她乌黑的发挽作一个简单的鬓用木簪扎牢，笑起的眼角已经有一些细纹，可是那双眼还是透亮，奇怪的是她涂着鲜红的蔻丹曼妙的躯体却被宽大的男款道袍包裹，应该是曼妙的吧，宿芊舟想，因为她只需要微微低头就能瞧见道袍也挡不住的傲人胸脯。
宿芊舟不拖拉，撩起下袍下跪磕头，额头与地面相撞之前却被女人拿拂尘隔开了，"诶，我不收你作弟子，你不必磕头，也不要叫我师父。"
宿芊舟抬头看她，她却不再解释，只是笑眯眯同凌风讲："师兄，我这边好了，先带他们回苍山了。"
凌风点点头随她，并不知道她与宿芊舟刚刚发生的事，他说："松语，你先回罢，我这里还要一会儿。"
胡松语行礼拜别他，在空中一扫拂尘招来她的鹤，"都上来，我们回去了。"
她新收的几个弟子陆陆续续爬上鹤的背。宿芊舟是最后一个上的，她刚要爬上去，面前递过来一只素白的手，卜灵昀弯着腰正想拉她上来，"来。"
宿芊舟没客气，抓住了提气坐上仙鹤，她捏着狐狸的手心，心里估算他的年龄不过百岁出头，摸着很嫩，手感比肉垫差一些，"多谢。"
卜灵昀感受到力道，不掩饰内心的困惑，他问道："你为何要捏我？"
宿芊舟并不自证，她反问："我为何要捏你？"
卜灵昀被她坦荡荡的反问说服，竟然开始觉得手心的触感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假象。
他们两个坐在一起，胡松语站在最前方，旁边还有她今天新收的其他弟子，两男一女，好巧不巧，其中一人正是刚刚宿芊舟看过骨相的穷小子，他看着有些低落，愣愣看着距离越来越远的空地上的妹妹。
大家并不相熟，也没有要彼此交流的意思。
就这样静默到苍山，胡松语扫着拂尘像赶鸭子一样把他们驱赶到一处，"好孩子们，往事种种不可追矣，今日之后你们的道便开始了，能走多远要看自己的造化。你们应该也累了，自行分好院子歇息下，明日我再教你们沧月门的规矩。"
说完她就离开了，留五个人面面相觑。
胡松语给他们留了两座院子，一大一小，区别是一座里面三间屋子，另一座两件套。
刚开始几个人都没有说话，宿芊舟不想在这里傻等着大家讨论出结果，她拉过那只还在四处观察的狐狸打破沉默，"我们住这间小的。"
书上记载狐狸是多情种，要他离得近一些更方便研究他，长此以往她定能悟出点东西来。
卜灵昀被她拽着，视线跟着她去瞧那小小的院子，点点头答应了，少接触一些人也方便他藏住狐狸尾巴。
两人各怀鬼胎，巧妙地达成共识。
其他三人没有异议，众人就这样散去。
卜灵昀回到屋子中，想着今日应该无人再来寻他，将门栓弄牢打算歇下。他脱掉外袍放下床帐，被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蓬松的尾巴争相恐后显出原形，它们顶开被子，柔软的白毛有些炸开了，但不妨碍美感，他的耳朵也化作了狐耳，立在头顶有些警惕地立起，可能是床铺实在柔软又温暖，它们渐渐放下戒心趴下来叠在头顶。
卜灵昀确实想好好睡一觉，他一路怕被人发现小心警惕，已经把他这百年来在山林从未有过的戒心全部透支了。
缓过来劲，他不舍地把尾巴再次藏起来才敢睡去，可他自己也不知道睡着睡着他已经又化成一只白毛团子了。八条尾巴把狐狸围在怀中，是让动物安心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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