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里的破屋,在梅雨来前修好了。
金元宝早早与沈秋素约定,今日请她吃饭感谢她出钱修房子。
沈秋素暗道一声坏了,她把这事忘了,出门前还跟林妈说晚上想吃她做的百叶结烧红烧肉来着。
林妈原是八万春的长工,身子不大好,干不了重活。当时沈秋素在槐花巷租赁了房子,缺一个做饭看家的,夫子便把她介绍了来。
林妈做事认真,手脚也勤快。因着沈秋素是八万春的学生,照顾她就万分细心。她提过一嘴的事,林妈全都记在心上,这会儿怕是已经做好饭,站在槐花巷的巷子口等她回去呢。
金元宝兴冲冲来请她,她不能拂了他的好意,只得麻烦傅镜清去家里说一声。
傅镜清哪放心她一人跟着这些小乞丐,便跟着她一起去。
金元宝虽看傅镜清不顺眼,却不是个吝啬的人。在河边取完一早下的鱼篓,又划船去采了些菱角,见荷花开得正好,他还想摘两朵给沈秋素玩儿,眼尖地瞧见有人来了,忙拽着沈秋素跑。
傅镜清听见那个跑来的人骂骂咧咧,顿时明白金元宝这是偷的人家的。他皱着眉放下一串铜板,快步追上去,他不能放任沈秋素跟这种又偷又抢的地痞无赖一起玩耍。
沈秋素也看不惯金元宝这样的行为,她甩开金元宝的手,问:“这条河是有主的?”
金元宝见她生气,无措地实话实说,“昂……八万春那老、夫子的。”
追上来的人一看是八万春的学生,便没说什么,还把傅镜清的那串铜钱还了他,“不值几个钱,你们喜欢吃,只管下河去弄来。”
沈秋素和傅镜清作揖道歉。金元宝抿了下嘴角,也跟着弯了腰。
那人走了,傅镜清牵起沈秋素的手往回走。
见此,金元宝急了,“我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小秋,你别理他,我们走。”
傅镜清打掉他伸过来的脏手,冷下脸道:“堂堂男子汉食嗟来之食已十分无用,竟还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无耻之徒。”
“耻什么耻,他一个小老头儿吃不完喝不完用不尽,我拿了芝麻大点儿的东西,有什么好耻的,你才耻,大无耻!”
“好个无赖,狗以为天下之地皆为野地,故而四处刨地标记;鼠以为天下之物皆为其粮仓,故而到处乱窜作案。你明知这片土这条河有主,还能肆无忌惮偷取,竟是个猪狗不如的鼠辈。”
“你你狗!你才是猪!大蠢猪!”金元宝气得瞪眼睛,他放下篮子,挽起袖子,要把这个假正经的破读书人狠狠打一顿。
沈秋素忙拉住他,“傅镜清骂人是他不对,你不问自取也是不对的是不是,我们既道过歉了,从此改正了便好。”
沈秋素又摇一摇傅镜清的袖子。
两人不说话,也都站着不动,眼睛里都带着火星子。
微风吹来拂过岸上的柳树,然后又从水田上掠过。
田里新插的秧苗很细嫩,看着比田埂上的野草脆弱。那座孤独的小屋十分醒目的立在成片的水田上,比八万春的屋檐低矮些,遥遥望去依稀能瞧见一缕白色的炊烟缓缓上升。
沈秋素问:“谁在家中做饭?”
“小春小花他们,天天盼着你来,你上回教他们写的字,都学会了,整日念叨念得我都烦了。”
沈秋素笑了,拽住傅镜清的袖子,拉着他往前走。脚下的路比上回来好走了许多,泥土平整过,还铺了一层碎瓦片和小石子。
她问:“这路也是你修整的?”
“昂。”金元宝装作不经意瞥一眼傅镜清,“我可不是百无一用的书生,我会的可多了。”
他这骄傲中透着些微浅薄的模样,又惹恼了傅镜清,眨眼间两人再次剑拔弩张。
沈秋素像个灭火器,灭了东边,灭西边,两边来来回回好声好气劝着,他们反倒来劲了,往日就看彼此不顺眼,今日似是清账来了。
耗了片刻,发现他们只打嘴仗,不动手,她便失了耐心,随他们吵去,拎起篮子走了。
她不搭理他们,两人反倒不想吵了。
“小秋,等等我。”
金元宝背着鱼篓追上去。
傅镜清亦撩起衣摆大步跑上前。
傍晚,晚霞漫天,三人追追赶赶。金元宝爱笑,沈秋素也爱笑,笑声昂扬洒脱,无甚特别好笑的,但傅镜清也不自觉弯起嘴角。
最后,他们气喘吁吁停在木门前,这破屋有了屋顶,也有了家的感觉。
门口圈了一小块地,竹篱笆是新的,走近了能瞧见青色的竹皮还很鲜嫩。泥土湿润松软,不知里头种的什么籽,还没发芽,但瞧着就让人心里生出点点期许来。
因着金元宝和傅镜清一直较劲,这顿饭吃得很热闹。金元宝还拿了一坛酒想跟傅镜清比酒量来着,被沈秋素制止了,一群未成年,学什么不好学喝酒。
等他们吃完饭,天色已经暗下来,月亮早早挂在了天边。
晚风拂面,沈秋素猛地想起林妈还在家里等着,匆匆道了别,约好下回再一起玩耍,便和傅镜清急忙往家去。
水田里的青蛙“呱呱”叫,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聒噪的声音吵得人心烦气躁,一口气跑到那小河边,沈秋素实在累得走不动了,“我们歇会儿罢。”
傅镜清看一眼天色,“我背你。”
沈秋素没有推辞,爬上他的背。急促的喘息渐渐平稳下来,她问傅镜清,“春花馒豆他们能进八万春读书嘛?”
“不能。”傅镜清不假思索道。
“为何?”
“八万春不是慈幼院。”
沈秋素没再问了。
夜色渐昏暗,月色却渐明。
傅镜清听着绵长的呼吸声从耳后传来,眼中笑意如星光点点。
到月上柳枝头,林妈和孟夫人才在巷子口瞧见归家的孩子,二人担忧的神色稍减。
孟夫人本想把自家小子骂一顿,见沈秋素睡着了,便压低了声音道:“去别人家玩耍怎不先跟家里说一声,要不是夫子派人来家里告知,我和林妈都急得想报官了。”
林妈小心的把睡熟的小姑娘从傅镜清的背上接过来。
睡得迷糊中,沈秋素闻到熟悉的味道,叫一声林妈,又勾着她的脖子在她怀里睡去。
她跟个小猫似的乖巧讨人喜欢,林妈哪舍得说她,抱着她回家去。
孟夫人和傅镜清也回了自家院子,关起门来,孟夫人小声问,“沈丫头和王老太爷是什么关系?”
“娘问这话什么意思?”
“下午沈家七房的夫人来过,打听沈丫头是不是他们老爷跟外头的狐狸精生的。”
傅镜清知她说的沈家是太夫人的娘家。自太夫人去后,王沈两家的关系便不如从前亲厚。夫子深居八万春教书后,不说与沈氏一族的关系,便是与王氏本族也冷淡了许多。
傅镜清摇摇头,道:“小秋跟他们家没关系。”
“若无关系,王老太爷怎收她一个小姑娘进八万春读书,那地方他自己的亲孙子都进不去。且还派了林妈来照顾她,把她当宝贝似的娇惯着。”
“夫子不收王氏子弟,是别的原因。小秋能进八万春,是因为她聪明,记性好,学东西很快。为人胆大心细,刚直正义,心胸宽广。林妈待她好,则是因为小秋本就是个很好的人。”
他一口气说了那丫头许多好话,孟夫人笑道:“你呢,你又为何待她这般好?亲戚里姐姐妹妹许多,可不见你跟谁这样亲近,背人还是头一遭。”
傅镜清揉了揉发酸的手臂,背了许久身体乏累,心里却不觉得累,他弯起嘴角道:“小秋和别人不一样,她像个小太阳,热烈地照在天空上,时间一到就又果断地下西山去。”
他的比喻奇怪,孟夫人听得似懂非懂,见他神色疲惫,便不多说,让他早些洗漱休息。总归八万春有王老太爷在,连石县令家的小霸王都翻不出大浪来,多一个小丫头也无甚要紧的。
第二日,沈秋素起晚了。
她匆匆抹了脸,背上书包,早饭已来不及吃了。
林妈心疼道:“姑娘吃过饭再去罢,迟了也不打紧。”
去晚了要罚站,石金锡还不得笑话死她。沈秋素拿了一个馒头,边跟她摆手道别,边道:“林妈再去睡会儿,天还早呢。”
门外,傅镜清在等她,笑道:“不急,我雇了马车,赶得上。”
自从她住进槐花巷,他们每日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只今日稍晚了一些,甫一进春雪堂,就听到石金锡的嘲笑。
“呦~母老虎携童养夫来了。”
“你一日不挨打就皮痒了是么?”沈秋素斜他一眼,“不许给傅镜清起外号。”
“夫子来了。”石金锡的跟班叫了一声。
两人都火速坐下来,生怕在这闷热潮湿的天气里被罚去外头站着。
春雪堂九人,每个人学习进度不一,夫子一一授课。石金锡和沈秋素被安排在最后,等给沈秋素讲完,其他人都已放学,只傅镜清在等她一起走。
“你随我来。”讲完课,王修之带沈秋素到了春雪堂后头的翠竹苑。
老齐捧着一个紫檀木匣子,匣子里一把漂亮的匕首,手柄上嵌了漂亮的宝石。
王修之道:“这是我那不争气的学生送你的,我先替你收着。”
“学生?哪个?”春雪堂与沈秋素交好的只有傅镜清,傅镜清若想送她礼物,直接送就好了。
“楚九郎。”
楚九郎是谁?沈秋素不认识。
老齐笑着提醒她,她进八万春那日,遇见的那个客人就是楚九郎派来探望老太爷的。
沈秋素记得,那人的排场颇大,可……为何要送她礼物?
王修之微微抬眼,便知她在想什么,道:“他送你的,你收下便是。”
“那我可要回礼?”
王修之沉吟片刻,点了下头。
…
半个月后,楚祁在养心殿批阅奏折时,收到了八万春送来的信。
他手中的朱笔稍稍顿一下,抬眼见信封上稚嫩的笔迹,复又低下头,“沈家小郎君的。”
“陛下英明。”
“放这吧。”
李公公双手捧着信,看一眼御案,一时不知放哪里才好。陛下左手边堆的是弹劾国舅爷的奏折,右手边堆的是请立皇后的折子,正中间摆的是黄河水患各级官员相互推诿罪责的,还有秦将军从边境发来的一道又一道催发军饷的密折。
这张不算小的御案上竟还找不到一块安生的地方,李公公小心翼翼观察陛下的神色。只见他伏案批阅奏折,面上平静瞧不出喜怒,也不见烦闷。
这些个折子,李公公见了都头大,何况他是一国之主呢。略一想,李公公就把这封厚实的信放在了右下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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