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靠在冰冷的电梯轿厢壁上,后颈隐隐作痛,像被无数细密的针扎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廉价香水和消毒水混合的、令人作呕的味道,偏偏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像是某种深海鱼类腐烂后又被强行掩盖的气味。他烦躁地扯了扯高领毛衣的领口,试图驱散那股萦绕不散的怪味,结果只是徒劳。
“叮。”
电梯门在三楼应声而开。外面光线昏暗,堆满了蒙尘的道具箱和废弃的摄影轨道,灰尘在门外惨淡的光线下懒洋洋地飞舞。显然,这不是他要去的新老板所在的顶层豪华办公区。
“见鬼。”江寒低声咒骂了一句,手指带着点发泄的力道,狠狠戳向关门键。电梯门迟钝地、发出嘎吱的摩擦声,缓缓合拢。
就在那两扇冰冷的金属门即将完全闭合的瞬间,一只白皙的手猛地伸了进来,卡在了门缝里。
“等等!”
一个清脆又带着点理直气壮的声音穿透了狭窄的空间。
江寒的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今天真是诸事不顺。先是片场那个仗势欺人的副导演,被他撞见对一个小场务动手动脚,他不过“多管闲事”说了两句,结果对方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说他“耍大牌、无故殴打工作人员”。现在,这破电梯,这破楼层,还有这不识相的手……
电梯门被那只手硬生生地重新扒开。
一个身影挤了进来。
江寒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去,然后,顿住了。
那是个年轻姑娘。个子不高,骨架纤细,穿着一身……样式古怪的、像是某种仿古改良的汉服。水蓝色的上襦,配着月白色的下裙,料子看起来柔软异常,在电梯顶灯惨白的光线下,泛着一种近乎珍珠的、流动的微光。这身装扮放在影视城倒也不算出格,但在这栋号称引领时尚前沿的娱乐公司大楼里,就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诡异。
更诡异的是她的动作。
她一手抱着个巨大的、几乎快有她半张脸那么大的双层牛肉汉堡,汉堡包装纸被她随意地揉捏着,露出里面厚实多汁的肉饼、融化的芝士和生菜。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托着汉堡底部,小口小口地、极其认真地啃着,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像只贪食的松鼠。她甚至都没抬头看江寒一眼,仿佛这电梯里只有她和她的汉堡。
浓郁的、属于快餐的油炸肉香霸道地冲散了之前那股廉价香水和消毒水的味道,也把那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彻底盖了下去。
江寒的视线从汉堡移向她的脸。皮肤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白,额角几缕细碎的黑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细腻的皮肤上。鼻梁小巧挺直,嘴唇因为咀嚼而微微动着,沾着一点油光。她的眼睛……
就在这时,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他过于专注的目光,终于舍得从她的汉堡上抬起头。
目光相遇。
那是一双极黑、极深的眼眸。清澈得像山涧里最幽冷的泉水,却偏偏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一种绝非属于这个时代、这个年龄的沉静与疏离。仿佛时光在她眼底凝固了千年,积满了亘古的风霜,却又奇异地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纯粹。矛盾得惊心动魄。
江寒的心脏毫无预兆地、猛烈地撞击了一下胸腔。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狠狠一捏。
一个名字,毫无征兆地、带着某种宿命般的惊悸,直接冲到了他的舌尖,脱口而出:
“洛酒?”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但在密闭的电梯空间里,却异常清晰。
女孩咀嚼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那双深潭般的黑眸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快、极尖锐的惊愕,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仿佛冰层碎裂般的复杂情绪覆盖。那情绪太汹涌,太沉重,几乎要满溢出来。
与此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像一把烧红的钢锥,毫无征兆地、凶狠地凿进了江寒的太阳穴!
“呃啊!”他闷哼一声,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趔趄,重重撞在冰冷的电梯厢壁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剧痛撕裂了他的意识。
无数破碎、凌乱、裹挟着刺骨寒意的画面,如同被惊散的鸦群,疯狂地冲撞进他的脑海!
荒凉的山巅。呼啸的、带着血腥味的寒风。冰冷的月光洒在嶙峋的怪石上,如同铺了一层惨白的霜。
他看见了“自己”。
一个穿着染血白衣的年轻男人。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上面溅满了暗红的、黏稠的污迹。他手中紧握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剑身流动着清冷如水的寒光。那光映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映着他眼中……一种近乎绝望的、玉石俱焚般的疯狂杀意。
而在“他”的对面,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匍匐着一个身影。
一个女子的身影。
下半身……却不是人类的双腿。
那是一条巨大、美丽、却又布满狰狞伤痕的鱼尾!覆盖着幽蓝色、如同深海寒冰凝结而成的鳞片,在月光下折射出破碎而凄艳的光泽。鳞片大片大片地被撕裂、翻卷,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组织,深蓝色的血液正汩汩涌出,浸染了身下冰冷的岩石。
那女子的上半身伏在血泊中,墨黑的长发如同海藻般散乱地铺开,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只苍白的手死死抠进岩缝里,指尖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关节绷得几乎要碎裂开。她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细微的抽搐都牵动着那条惨不忍睹的鱼尾。
白衣的“他”,眼神空洞而决绝,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剑。剑尖闪烁着致命的寒芒,对准的,正是那条鱼尾最致命的连接之处——尾鳍与腰身相连的核心!
“不……!”
电梯里,江寒痛苦地蜷缩下去,双手死死抱住头颅,仿佛要将那撕裂灵魂的剧痛和画面硬生生按回去。冷汗瞬间浸透了他额前的碎发,沿着他苍白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胃里翻江倒海,一股浓烈的铁锈味涌上喉头。
那幻象中的一剑,带着毁灭一切的冰冷意志,狠狠刺下!
“噗嗤——”
一声虚幻的、令人牙酸的锐器穿透血肉的声音,仿佛直接响在他的颅骨深处。
“嗬……”江寒猛地倒抽一口凉气,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几乎要跪倒在地。现实的冰冷触感和那虚幻的剧痛交织在一起,让他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电梯顶灯惨白的光线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大口喘息着,如同濒死的鱼,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透过模糊的汗水和生理性的泪水,死死盯住电梯里的另一个人。
那个穿着古怪水蓝汉服的女孩。
她依旧站在那里。巨大的汉堡不知何时已掉落在光洁的电梯地面上,包装纸散开,肉饼和生菜凌乱地摊了一小片。她脸上那种专注吃食的懵懂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正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着江寒完全无法解读的情绪。那里面有惊涛骇浪般的震惊,有穿越漫长时光的悲凉,有刻骨铭心的痛楚,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极其冰冷的……恨意?像深海底千年不化的寒冰,只泄露出一丝刺骨的锋芒。
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了太久、久到几乎麻木的疲惫。一种看透了世事轮转、沧海桑田的沉寂。
她的眼神,像一面照妖镜,瞬间刺穿了江寒所有的防备,让他感觉自己**裸地暴露在某种古老而强大的审视之下,无处遁形。那眼神沉重得让他几乎窒息。
电梯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江寒粗重、痛苦的喘息声,以及他自己心脏擂鼓般疯狂跳动的声音。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粘稠得如同深海的水。
女孩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她只是那样看着他,眼神复杂得如同一个解不开的谜团,又像是一本摊开的、记载了千年恩怨的沉重典籍。
冰冷的金属厢壁透过薄薄的衣料,将寒意一丝丝渗入江寒的脊椎。刚才那撕裂灵魂的剧痛虽然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的是绵延不绝的钝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虚与惊悸。他靠在厢壁上,双腿发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灼痛,贪婪地攫取着电梯里混杂着汉堡肉香和消毒水味的空气。
他不敢再看那双眼睛。
那双沉淀了太多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承受的东西的眼睛。
他猛地扭开头,视线慌乱地投向电梯上方跳动的红色数字。7…8…9…数字缓慢地向上爬升,每跳动一下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他死死盯着那跳动的光点,仿佛那是唯一能将他从这令人窒息的、充满诡异宿命感的漩涡中拉出来的救命稻草。
电梯里死寂一片。
女孩依旧沉默。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混乱、痛苦和本能的抗拒。那是一种灵魂被强行撕开一道口子后,最原始的自保反应。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冰凉。那巨大的汉堡散发的油腻香气此刻闻起来令人作呕。
“叮——!”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如同天籁般响起。顶层到了。
银灰色的电梯门向两侧无声滑开,明亮、带着消毒后清新剂味道的空气猛地涌入这个狭小、凝固的空间。
江寒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弹了起来,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踉跄着冲了出去。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个穿着水蓝色汉服的女孩。皮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哒哒”声,在空旷的顶层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只想逃离。
逃离那双眼睛,逃离那撕裂灵魂的幻象,逃离这诡异得如同噩梦般的相遇。
走廊尽头,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城市灰蒙蒙的天际线。他的经纪人吴鹏早已等在那里,胖胖的脸上带着惯有的、有些市侩的精明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哎哟我的祖宗!你可算上来了!路上堵车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煞白煞白的!”吴鹏连珠炮似地说着,习惯性地伸手想拍拍江寒的肩,却被对方一个极其僵硬、甚至带着点神经质的闪避动作躲开了。
吴鹏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一瞬,随即又堆得更满:“怎么了这是?晕电梯了?还是网上那些破事闹的?别管那些乌七八糟的!听我说,咱这次签的‘星海泛舟’背景硬着呢!老板路子野,人脉通天!只要你签了字,那些黑料分分钟给你按下去!新资源马上就到手,绝对让你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走走走,陈总在里面等着呢……”
吴鹏絮絮叨叨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地传入江寒耳中。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破碎的画面:冰冷的月光,染血的白衣,高高举起的利剑,还有……那条在血泊中颤抖的、覆盖着幽蓝冰鳞的鱼尾。
那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舌尖——洛酒。
“……洛酒?”他失神地、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什么酒?”吴鹏没听清,凑近了些,“想喝酒了?嗨,等签完约,庆功宴上茅台管够!现在可不行,陈总最讨厌人带着酒气谈事了……”
江寒猛地回过神,眼神瞬间聚焦,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厉色:“没什么!走吧。”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挺直了腰背,试图找回那个在镜头前永远张扬锋利的顶流江寒。但指尖的冰凉和太阳穴残留的抽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厚重的胡桃木门被推开,发出沉闷的声响。
装修极尽奢华低调的宽大办公室内,一个穿着考究深灰色西装、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似乎在欣赏城市景观。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稳又不失亲和力的微笑。
“陈总,人带来了!这就是江寒!”吴鹏立刻换上殷勤热络的语气,抢先一步介绍道,腰都下意识地弯了几分。
陈总——陈墨,星海泛舟娱乐的掌舵人。他目光温和地落在江寒身上,伸出手:“久仰大名,江寒。欢迎加入星海泛舟。”
他的声音温和,举止得体,笑容无懈可击。然而,就在江寒伸出手与他相握的瞬间,一种极其微妙的违和感再次攫住了江寒。
陈墨的手干燥、温暖,力度适中。但江寒却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刺了一下,指尖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寒意。
这寒意……似曾相识。
和电梯里那女孩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非人的、沉静的、仿佛来自深海的冰冷气息,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相似感!虽然陈墨身上的感觉淡薄了无数倍,几乎被体温和刻意的亲和完全掩盖,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同源感,却像一根细小的毒刺,精准地扎进了江寒刚刚经历过剧烈震荡的神经末梢。
江寒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陈墨却已经自然地松开了,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接触再寻常不过。他微笑着示意江寒落座:“请坐。吴经纪应该跟你提过了,我们星海泛舟非常欣赏江先生的才华和……嗯,个性。关于近期困扰你的风波,公司有充分的信心和能力,为你妥善解决。”他的语气从容自信,带着掌控全局的气度。
吴鹏在一旁连连点头,满脸堆笑:“那是那是!陈总您出手,肯定没问题!我们江寒就是太耿直,见不得不平事,这才……”
江寒强迫自己坐下,挺直背脊,试图集中精神应付眼前的场面。陈墨的话术滴水不漏,提出的条件也优厚得令人心动,但江寒的心思却像脱缰的野马,完全不受控制。
他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瞟向门口。刚才那个女孩……那个叫洛酒(这个名字如同魔咒,再次在他心头炸开)的女孩,她去了哪里?她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栋大楼?为什么会穿着那样格格不入的衣服?还有她和眼前这个陈墨之间……那丝诡异的、同源的冰冷感?
“江先生?”陈墨温和的声音带着询问的语调。
江寒猛地回神,才发现对方似乎问了他一个问题,而他完全没听见。“抱歉,陈总,您刚才说?”他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陈墨深邃的目光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看到里面尚未平息的惊涛骇浪。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宽容地笑了笑,重复了一遍关于未来发展方向的问题。
接下来的谈话,江寒感觉自己像一具抽离了灵魂的躯壳。他机械地点头,机械地应答,脑子里却像塞满了嘈杂的雪花点,全是电梯里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破碎记忆里染血的白衣和幽蓝的鱼尾,以及陈墨身上那丝挥之不去的、冰冷的违和感。
他签下了那份厚厚的合约。吴鹏在一旁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已经看到了泼天的富贵滚滚而来。
直到走出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站在顶层空旷的走廊里,江寒才感觉稍微能喘过一口气。巨大的落地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织成一片璀璨而虚幻的光网。
“成了!我的大明星!”吴鹏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兴奋得满脸红光,“我就说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了星海这座大靠山,以后在圈子里横着走都行!走走走,今晚必须庆祝!地方我都订好了……”
江寒疲惫地挥开他的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烦躁:“不了,吴哥。我有点累,想直接回去休息。”
“累?这才几点……”吴鹏还想再劝,但看到江寒眉宇间那毫不掩饰的倦怠和冰冷,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讪讪道,“行吧行吧,今天也够折腾的。那你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我来接你,新团队要碰个头。”他掏出手机,开始噼里啪啦地发信息安排。
江寒沉默地走向专用电梯,手指按向向下的按钮。
就在等待电梯的短暂沉默中,走廊尽头的另一部普通员工电梯“叮”地一声到达了顶层。
江寒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侧头望去。
银灰色的电梯门滑开。
里面空无一人。
一股莫名的失落,混合着更深重的疑虑,悄然攥紧了他的心脏。那个神秘的女孩,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电梯里那场诡异的相遇,那撕裂灵魂的幻象,都只是他精神高度紧张下产生的荒谬幻觉。
他走进下行的电梯,轿厢里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在回响。冰冷的金属厢壁映出他苍白而略显失魂落魄的脸。他靠在壁上,闭上眼睛。
不是幻觉。
那痛楚太真实。那画面太清晰。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太重了。
洛酒……
这个名字像一个古老的咒语,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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