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
天色正好,呆在屋里反而憋闷,岑篱索性让人把妆奁搬到了院中,身后的婢女正在给她盘发。
这婢女生得一双巧手,平素里最善挽发髻,但未嫁的少女髻和已婚妇人到底不同,原本熟惯了发髻突然要改,穿梭在发间的动作也有几分生疏,也不知那根头发丝被勾住了,头皮被扯得一阵锐痛,岑篱低低地“嘶”了一声。
这本也是有过的事,却不知为何,那婢女竟是脸色大变,噗通一下跪下了,“郡主恕罪!!”
岑篱尚且不解,不远处拾春正带着一个人进来,亦是惊呼。
“郡主?!”
“岑姐姐!”
岑篱总算意识到什么,抬头碰了碰脸,触手一片湿痕,她平静地拿着帕子拭过那泪意,若无其事地,“今日风大,不留神迷了眼……你下去吧。”
那婢女好似还沉浸在后怕里,同手同脚地下去了。
待到人离开,岑篱也平静下心情。
再看向谢兰君,总算能笑得出来,调侃着:“这般日子,不去迎你大兄,怎么反倒来我这里了?”
谢兰君轻轻咬了下唇,“章台街上那么多人,我便是去了,大兄也看不见。况且……”她咬了咬牙,到底还是把后半句说了出来,“他想见的也并非是我。”
岑篱压沉了声:“兰君!”
对面却像是赌气似的,“本就如此!”
岑篱轻轻地叹了口气,对拾春递了个眼神。后者立刻会意,起身去了外边,把周围的仆役都驱得远了些。
谢兰君还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像是还在赌气,偏偏眼底还带着不自觉的心虚。
这可比她哥可强太多了。
这么想着,岑篱倒是差点被逗笑了。
她语气放软了些,“这世间的事,并非是一个‘想’便能‘做’的。我与你大兄之间,终究欠了点缘分,到此为止对谁都是好事。”
谢兰君明显不接受这说辞,“可、可……”
岑篱倒是很平静,“不然你又待又如何呢?和离吗?御驾亲临婚仪、皇帝亲口道贺,这才堪堪几日的光景,又如何能让圣意改易、赐婚功臣?当真如此这般,你让天下人怎么想,你又让陛下如何自处呢?”
谢兰君一点点睁大了眼睛,像是一时不知道该开口如何反驳。
岑篱只是平静地和她对视。
她知道谢兰君的意思。
但即便和离在本朝已是常事,她和苏之仪的婚事却不在此列。
原因是她同谢兰君说的这些,是也不全是。皇帝确实在意面子,但是在有些时候,倘若真有那个必要,她的那位大父又不那么在意颜面。
如今的情况,却是恰恰相反。
正崇帝扶持寒门的意思那般明显,他绝对不会在这时候动苏之仪,反倒是谢定此次功劳足够让他恢复谢家的爵位。正崇帝想动的正是这些处处掣肘的列侯,这也便意味着,即便她同苏之仪和离了,也不可能和谢定成婚。
她的那位大父一向果决,在这些事上他绝不会“一时糊涂”。
眼见着谢兰君眼眶发红,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岑篱倒是真真正正的平静下来。
心底那浅淡的刺痛还在,但翻涌起伏的情绪却已经平息。
她执住了谢兰君的手,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来,“今日是喜事,你大兄回来了。他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事,也终于得偿所愿。”
谢兰君:“……”
但让他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并非只有“恢复谢家爵位”这么一件事。
可话已至此,她也只能压下哽咽,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岑篱笑着摸了摸谢兰君那还是少女模样的发髻,“这很好,人总要长大的。等你再大一点便知道,这世上的‘情非得已’远远不止这一件。”
谢兰君抿紧了唇。
那边岑篱却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了,这段时日的事,你不要同你大兄说。”
“为什么?!岑姐姐你做了这么多,我大兄才不是不记恩情的人,他定会——”
“就是因为‘他定会’。”岑篱打断对面的话,“你大兄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真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动他,闯起祸来恨不得把天都捅了,当年……”
当年谢侯刚刚因为兵败被夺了爵位,谢家被贬为庶民,正是该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谢定非但没有收敛着,反倒把人家临王世子给揍了。问他知不知道那是皇帝的堂弟,他可倒好,下巴一仰,露出了还淤青的半张脸,反问:那又如何?
想起当年的旧事,岑篱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那点笑意倏忽而逝,她又重新收敛起表情。
——那又如何啊?
当今的陛下不是临王世子,当真闹起来,他不会容情的。或者说,她的那位大父,真的有“私情”吗?
心底再次沉沉坠下,岑篱正色看向谢兰君,肃声:“不要告诉他!你若是为了你大兄好,这段时日的事就一个字都不要让他知道。”
没有那个傻子会揪着皇帝的“错处”不放,如今谢定大胜而归,正崇帝曾经想要株连谢家的事没人会特地提起。故而只要谢家的人不提,谢定便不会知道。
至于说谢家人……谢氏族人因为埋怨当年谢侯的牵连,和谢家两兄妹一向不亲近,谢定那个狗脾气显然不可能向宗族低头,和那边的关系极其僵硬。他们如今想要缓和关系,多半要从谢兰君下手,要怎么堵住谢家的嘴,就看谢兰君的。
谢兰君露出了明显不情愿的表情,“可岑姐姐明明做了那么多。”
“但是我心甘情愿。”岑篱表情温柔下去,“我从未后悔过这么做,也从未后悔过……”爱上这样一个人,“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盼着他此生无虞、岁岁长安。”
谢兰君:“……”
她终于忍不住,扑上去抱住了岑篱,嚎啕大哭。
岑篱怔了下,到底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脊背,温声:“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
司马门外。
谢定的那声叩请之后,原本还有些细微的窃窃私语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后方的朝臣队列一下子变得极静。
在短暂的死寂后,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新任廷尉身上。
在各色目光的注视下,苏之仪兀自不动如山,颇有些泰然处之风范。不少人悻悻然收回目光,但仍是按捺不住思绪起伏。
托圣驾亲至观礼的福,那日的大婚,如今站在这里的诸位公卿也都登门道贺过,自然也目睹了那日情景。
本来这段时日不好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便是抱着冲冲晦气的心态,那场由少府亲自筹备大婚也准备得极其隆重。可偏偏婚仪当日却赶上的那样的天气,本该盛事的仪式变得狼狈又草率,拜堂之时更是天降异象。
上苍示警,必有异状。
如今看来,这晦气是冲了,可是选得冲晦气的人选却不大对。
恐怕是一段孽缘喽……
谢定可不知道前面朝臣心底翻涌的思绪,见那声拜请之后久久没有得到应答,他忍不住出声又请,“臣请——”
话没说完,被旁边的韩培狠狠拐了一肘子。
御前迎驾本不该如此失仪,但是韩培怕自己再不做点什么,谢定这个憨憨真的直莽莽地干出什么“挟功威逼圣驾”的事。到时候怕不是封赏还没到呢,就被倒霉上司牵连惹了陛下厌弃。
这边正崇帝也终于回过神。
他仿佛没听见谢定的那句跪请似的,态度自然地转向旁边的丁攀,“丁将军可有话要说?”
丁攀刚刚劫后余生,这会儿猝不及防被正崇帝点到还愣了下。
不过他可比谢定会看气氛多了,虽然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但立刻就领会到正崇帝想要转移话题的意图,当即开口道:“回禀陛下,臣此番是为请罪而来。今次出征虽是大胜,然而臣为一军主将,非但寸功未立,又犯有识人不清、错下委任之责,以致战事受阻,此番谢将军斩将杀敌,能得大胜全仰赖苍天垂怜、陛下庇佑。臣不敢忝列主将之名,实不敢居功,还请陛下责罚。”
前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正崇帝早就让探子前去查明了。
这会对着丁攀这主动请罪兼拍马屁的一番话也没什么多余的表示,只是不咸不淡地开口,“朕念你筹措后方、居中调度也有功,功过相抵,便也不罚了……不过既然能力不足,你这将军也就别当了。”
丁攀听见前半句还心下微松,但是紧接着就听见了后半句。
他不由苦笑,这又哪里是“不罚了”。
但到了这时候,他也只能俯身叩首,“臣谢陛下大恩。”
从主将往后,正崇帝又一个个地慰问过去。
毕竟是封赏的大事,谢定也不好再插言自己的私情了,纵使心底急得抓耳挠腮,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完正崇帝一个个将领问过去。然后便是摆驾回宫、宴请诸臣了,仿佛忘了他请婚这件事。
谢定最后还是被韩培劝住了,“京中都知道陛下一向待阳嘉郡主不薄,你上来就求娶,问过阳嘉郡主的意思没有?”
谢定觉得韩培在说屁话。
——阿篱会不同意他的提亲?
刚要呛回去,倒是想起来,这事陛下还真不一定知道。
比方说,当年阿篱还住在宫里的时候,他就能拐得人偷偷溜出来……
想要去问问阿篱的意思也好。
这么想着,谢定总算能安稳地在宴上坐下来了。
只是宴上的气氛有点奇怪,谢定总觉得有人在打量他,视线在他和另一个人身上逡巡,眼神说不出的微妙。
顺着那目光看过去,是一个相貌清隽的青年。
御宴之上不得擅自走动,但也挡不住互相之间的眼神交流。可这青年坐在其中,却也仿佛和谁也没有交集似的。
……玄色朝服、银印青绶,以前没见过这号人啊?
朝中公卿之间姻亲故旧门生、关系错综如星罗蛛网,谢定虽然不耐烦这些,但是早年谢家声势还盛的时候,也曾经被亲爹压着去一一拜访过,多数人都混了个脸熟。偏他寻遍记忆,好像对此人没什么印象。
还在思索间,对面那人似乎感知到身上的视线,也抬眼看了过来。
先注意到的是一双漆黑的眼睛,幽深不见底色。
但顿了片刻,青年轻轻颔首致意。
那一瞬间的冰冷好似错觉,那面上的神情分明称得上温和。
谢定下意识地拧了下眉,但很快就强行舒展开眉眼。
他身上越是紧绷,脸上的神情放得就越随意,像是随手抬了下手里的酒樽,权当回应对面的招呼。
而谢定的身侧,本来还沉浸这宴上歌舞的韩培当即一个激灵,失手打翻了旁边的酒斛。
正斟酒的内侍忙叩首请罪。
韩培这才回过神来,摆摆手示意人下去,自己则是默默夹了一口菘菜压惊。
就刚才那动作,他差点以为谢定给他搞什么掷杯为号呢?
但一边嚼着,一边又是纳闷。
好端端宫宴,谢定做什么一副想跟人干架的气势?
谢定还不知道身旁副将倒是和他真的处出几分默契来,他也说不清那没来由的敌意到底为何。
大概是这人看着就心术不正的样子。
毫无心理压力给人安了个罪名,谢定心下满意,举箸吃饭——行军打仗几个月,嘴里都快淡出个鸟了——刚这么想着,低头之际,却瞥见对方腰间蹀躞上坠着的一块同心白玉。
“啪嗒”一下,玉箸之间,那片裹着芥酱的晶莹鱼片掉到了案上的碗碟中,谢定死死地拧紧了眉头。
同心白玉。
但是白玉……
应当都长得差不多的样子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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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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