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这边,刘大牛能够全须全尾地回来,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只是一家人冷静下来,免不了问起了他的这段时日的遭遇。再者刘大牛这次应劳役而去,本身就存了去找已然一年渺无音讯的父亲的心思。
看着范媪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架势,刘大牛主动开口,“我见着爹了。”
范媪明显大松口气,开口却是骂,“那老不死的,我那会儿说躲山里,他偏不听信。可倒好,被征去了,整整一年连个信儿都没,活的死的都不知道,留着咱孤儿寡母的过日子,我说只当他死了,你还偏往上凑——”
她眼底突然有了活气,一大把年纪了硬是中气十足的骂了好一阵子,一直骂得口干舌燥,才终于止了声,眼神却是往刘大牛身上瞥。
刘大牛迟疑着:“爹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范媪兀地沉默下去,那点气儿仿佛一下子被从身上抽走了。
她扶着旁边的土墙一点点滑落,人也跟着萎顿下去。
刘大牛急了,“娘!我说真的,爹还好着呢,就是一时回不来。”
范媪摇头,“他拿着你爹,要你替他们做什么?”
“……”
范媪开始抹眼泪,“你也瞧见了,那些人干的都是些什么混账事。隔屋那家的闺女,亲事都议定了,好端端的却叫他们给糟蹋了,这会儿人还疯着……都是些丧良心的玩意儿,你要是也这么丧了良心,我只恨不得当年生你出来的时候没把你溺死。”
“娘!我才没干这伤天害理的事!!”
“那他们叫你干什么?”
刘大牛赌咒发誓,好不容易让亲娘相信了自己没当那郡守手底下的爪牙,却也不敢如之前所想的那样,让刘父在郡守那边再多呆些时日,好好养养身子。
他当日便赶到了郡守府,本想去问问刘父如今是在宁县还是郡治,却被门房挡在了门外。
他拿出了郡守给的印信,门房将信将疑地取过,扔下一句“等着”就往里去了。
然而不过小半刻钟,进去的人就出来了,一改刚才的怀疑表情,态度蛮横地驱赶道:“去去去!哪里来的穷酸鬼,来郡守府攀亲戚?滚!”
这蛮横的态度让人想起了矿中的监工,刘大牛脑子空白僵在了原地,等回过神来,人已经被拖出去好几丈远。
他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只能颤着声哀求:“劳驾,我爹真的在郡守那儿。”
动手的两个粗使杂役嘻嘻哈哈地取笑着,“还没瞧着这么上赶着认爹的。来,叫声‘爹’来听听,你爷爷我应着呢。”取笑完了,又把人扔到了巷子角,一阵拳打脚踢后,寒声警告,“郡守府不是你能攀上的。下次再来,就没这容易了。”
刘大牛蜷着身子挨了这顿结结实实的揍,仿佛又回到了那暗不见天日的矿洞里,他窝在墙角兀自哆嗦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却仍不死心,踉踉跄跄追上去,冷不防地听那两人议论。
“听他叫‘爹’,你也不嫌晦气。”
“这不是话赶上了,回头就拿艾叶洗洗。”
“老东西早就被扔到病役坑里了,那边野狗叫新鲜肉食养得好,他这会儿还不知道在那条狗肚子里呢?”
“……”
脑子一阵嗡鸣,明明每个字都入耳了,偏偏听不明白。
好半天,他像是终于迟缓地回过神来,赤红着眼睛就要往郡守府冲,却被一个护卫拦在了原地。
“啊——!”
刘大牛嘶吼着状若疯癫,护卫竟然差点儿没能摁住他,用了点巧劲儿才将人压制下去。
苏之仪缓步走来。
护卫用膝盖又把人往下压了压,单手行礼道:“廷尉。”
苏之仪温声:“想报仇吗?”
正挣扎的刘大牛动作一滞,缓慢抬头。
苏之仪笑了,“你这么追上去,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杀两个杂役,还是和他们同归于尽。你想要找那罪魁祸首吗?”
他明明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却让人无端端大白天的背生寒意。
景九早在刘大牛停下挣扎时就松了手,这会儿听见苏之仪的话,人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苏之仪目光淡淡地扫过去,“怎么?你要回去请示郡主?”
景九是岑府的人。
虽然苏之仪被擢为九卿,又有正崇帝赐下的宅邸仆役,但苏家到底寒门出身,这次出行的护卫都都是从岑府带出来的。
景九拱手:“郡主有命,一切听从廷尉吩咐。”
这边对话间,那边刘大牛已经上前,重重地叩头在地上,“求贵人指点。”
苏之仪莞尔,却也不知道因为景九的识趣,还是刘大牛的反应。
他对景九吩咐:“先带他去病役坑吧。总要先把老父安葬了……”
刘大牛叩首的动作一顿,下一刻却更用力气地磕在了地上,额上冒出了汩汩血流,“谢贵人恩德!”
但景九却觉得浑身都泛起了凉意。
那双笑意温润的眼睛里,绝不是柔和的关切。
而是——
‘他还不够恨。’
所以让他亲眼看看,亲父是怎么被郡守害得曝尸荒野、死无全尸的。
苏之仪看了眼僵在原地景九,温声:“景护卫还有何事?”
景九僵硬地低下头,“属下领命。”
*
从刘大牛那处得知,郡守私自开采的铜矿入口就在宁县附近,苏之仪以调查匪患为由,再次去了宁县。
岑篱则是留在了郡守府,由郦夫人引荐,和郦家如今的话事人搭上线。
因着郡守和亲信都被苏之仪引到了宁县,岑篱也在郦氏的帮助下,顺利拿到了阳曲牢狱的名册。
触目惊心。
不谈这厚厚的名册里头有多少冤案,单就如今这牢中之人,能和名册对上的,连十存一二都没有,全是老弱病残。
郦夫人叹息:“一开始我只觉得阳曲刑罚过于苛责,吏卒查案莽断,肆意抓人入狱。我也劝过他,严法酷刑终是手段,教化万民才是根本,他却不屑一顾。我初时只当是理念有异,然之后却觉出不对来:以他那个抓人法,郡中的牢房早该满了才是,哪里来得那么多地方?疑心也好,好奇也罢,我暗地里让人去里头探了探,牢里空空如也,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一旁的郦氏的当家人郦茂插言,“他一开始是以判案为遮掩,在郡中抓取青壮投入牢中。之后兴许是觉得这法子太慢,又或者是郡中的案子太多,于他治下政绩也有影响,便也不寻理由,直接上门要人了。乡人不知内情,又不敢反抗胥吏,便也遂了他的愿。”
岑篱若有所悟:“那份阳曲郡内私征劳役的暗报,是你送的?”
郦茂:“实在惭愧。郦氏虽治经学,但家中多年都未出贤才,虽占了先祖名头,有几分薄望,却在郡务上说不上什么话,只能用这等手段。”
岑篱揖礼:“郦郎君过谦了。身处困厄,仍怀恻隐,念百姓疾苦,暗中周全,此等仁心令人称叹。”
“郡主谬赞。”谦辞之后,郦茂的表情却严肃下去,“郡守以盗匪为由征发劳役,郦某猜郡主已经将此事禀报朝廷了。既然如此,郦某斗胆谏言,在朝廷剿匪兵力来此之前,还请郡主只做不知,不要擅动。”
岑篱愣了愣。
一句“为何”脱口而出前,先一步恍悟:“那盗匪?”
郦茂苦笑:“只怕是真的。只是并非匪寇,而是郡守的私兵……他这么多年私下开采铜矿,采出来的钱也不仅仅是挥霍而已。”
岑篱却觉得荒谬:这倪长仕疯了不成?阳曲郡距离长安不过数日路程,可以称一句天子脚下了,在这里豢养私兵,他难不成想要造反?
……
岑篱最后还是采纳了郦氏的建议,暂时按兵不动。
但她实在是低估了这位倪郡守的胆子,也就是当日的夜里,她的房门被敲响,沾了半身血的景九跪在门外,“还请郡主速速离开此地!”
他这么说着,拿出了一块布帛。
是匆忙撕下的半片衣袖,上面以血书写了两个字“速走”!
岑篱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只匆忙罩上外袍,又捞了件不起眼的披风,跟着景九翻墙出了郡守府。
往外走的一路上,她也从景九那边问清楚了宁县的情况。
原来有了刘大牛引路,苏之仪不但得知了那私采矿洞的位置,还拿到了劳役的名册和这开采铜矿的账目。只是行事太急,到底被倪延等人发现了端倪。
连夜从宁县跑到郡治,景九声音有点疲惫,“苏廷尉也没想到,他居然狗急跳墙选择动手。他们想要伪装成盗匪行事,恐怕得彻底杀人灭口,幸而有护卫随行,苏廷尉那暂时无碍,属下先护送郡主离开阳曲,然后在入京求援兵。”
“暂时无碍?”岑篱抓住了那话中的重点,“他能坚持多久?来得及等京城的援兵?”
景九沉默了片刻,“……苏廷尉说,剿匪之事,他先前已经上表请奏。如果运气好的话,我等可以在半路上遇到。”
岑篱了然。
也就是“来不及”了。
她沉思了片刻,“不出阳曲,去郦家。”
“郡主不可啊!那倪延既然敢如此行事,说明这阳曲郡上下沆瀣一气,那郦氏又是郡守姻亲,谁知背后是否早有串通?!”
岑篱瞥了他一眼,加重语气,“去郦家。”
她这几日在郡治又不是白待的,不至于连这点事都分不清。
景九:“……唯。”
*
郦茂也未想到,白日里才见到的人居然会大半夜的来访。他仓促起来迎接,岑篱却只问了两个问题——
“郦家有多少家兵?”
“如今留守郡治的费郡丞是怎样的人?”
后一个问题更好回答一点,“费义淮此人极擅揣摩上意、专事逢迎,然遇事畏葸,不堪当大任。”
岑篱点头。
听起来不错,起码对当下的处境有利。
“那郦氏家兵呢?”
“……我郦家以经学传家,不擅武力。”
事实证明,郦茂这话说得还是保守了。
小半个时辰后,岑篱看见眼前明显是被刚刚召集起来的农户。别说操练的痕迹了,这些人身上恐怕找件铁器都难。
岑篱眼角跳了跳,但半晌还是点头,“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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