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善良的佟惜雨发现,冯砚修哭了:
眼圈通红,泪水无声沿他青肿的脸庞滑落,一副窝囊、无力又绝望的模样。
或许是头一次被罚,打击太大,冯砚修似乎失去所有力气辩白。
若不是瞧见那泪水滴湿他素净的衣衫,佟惜雨或许注意不到。
好烦。
“男儿有泪不轻弹。同是被罚,我都没哭,你在这装什么柔弱?”
冯砚修沉默,看都不看她一眼。
虽是好心,但到底是佟惜雨先动的手。心虚一咳,佟惜雨又道:
“我娘说过,欲有所求,当竭力自取;若见欺于人,则令其百倍偿之。
“若不是那亲王儿子趁人之危,在我们有争执的时候上前挑衅,我们也不会打起来,你的脸也不会这样。你若不嫌弃,投靠我,我帮你打回去。”
“你又是什么好人?”
“……”
被冯砚修一噎,佟惜雨无话可说。
好心当成驴肝肺。
正不满,谁知下一秒,眼圈通红的那人擦了泪,像是想开:“好,我投靠你,你帮我打回去。”
佟惜雨犹豫片刻才点头答应,指着桌上的书卷:“帮我把这罚的书抄完,我就干。”
“……”
再后来,不被当成好人的佟惜雨,替冯砚修报了仇。他们一家因此得罪宁亲王,以致家族凋落,她也被毒蛇咬伤左手腕,带着留下的疤痕苟活至今。
她知道,那蛇是冯砚修放的。
中蛇毒昏迷之前,她还专门派跟班把他娘的手镯送还。
究竟谁不是好人?
头热自行褪去,头疼连带着心口钝痛,佟惜雨醒来。
时隔多年,她居然又做了同样的事。
————
虽然告了假,佟惜雨没有多歇,次日带伤入衙。
今年大考在即,对官员一年政绩进行综合评定,影响各官员官阶的升降。这个节骨眼,佟惜雨无权无势也无家族照拂,又有顶头上司秘书丞李览通勾结吏部考功司的全铭强,处处寻她的错处,想要摘下她的乌纱帽,佟惜雨也不敢歇。
昨儿刚下过雨,秘书省后院的芸阁散发着淡淡的芸草香味和带着潮气的书卷气息,这是校书郎校勘誊抄卷宗典籍的地方,刚来的正字从书架上抱出一摞古籍,想来是要核对一些复杂难辨的古字,旁边的刘校书和马校书凑在一起对着手里的文稿讨论修订事宜,门前的修竹随风簌簌作响,一派平和之象。
入职之前,佟惜雨以为这是个清净自在的肥差,一时间想放下仇恨,陪皇城脚下的明娘安生平静地度过一生。
可惜,天不遂人愿。
黄澄澄的阳光落满书案,也洒在书页被朱笔圈出的“皇”字上,打破了芸阁的祥和。
肩膀处的伤口隐隐作痛,气色本就不好的佟惜雨嘴唇泛白,额头也渗出细细密密的薄汗,浑身无力地站在案前,垂眼看着那醒目的红色圈画痕迹,的确是自己的手笔。
当朝《实录》有言:“皇火千里,圣人出世,天命所归。”
佟惜雨读后直觉“皇”更为“煌”则更妙,“煌”乃炽盛之意,颂扬当今圣上煌煌伟业,名垂青史。开创女帝治朝先河,允许女性进入官场,让更多女性握有权力实现人生抱负,当得起这份称赞。
于是,她又与刘校书、马校书讨论一番,才下决断在自己的校勘记上记录下来,又重新誊抄了一份新本。
“啪!”
一声震响将佟惜雨的思维从回忆里拉出来,摊开的校勘记砸在旧本的《实录》之上,上面的第一行字被污掉,另有一行小字则挤在一二行字之间,写着“‘皇’当为‘蝗’,妇人主政,乾坤颠倒,乃阴盛之祸”。
极高的称赞化为极有偏见的批判,这可是戳着女帝的脊梁骨,指着她鼻子骂啊。
如被人自上而下浇了一桶凉水,佟惜雨从头到脚冰冷至极。
害她之人其心可诛,证据做的如此拙劣却又如此狠毒,是要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这可是佟校书的校勘记?”
佟惜雨浑身微颤,苍白着脸点头,眼睛死死盯着校勘记那被篡改的一页。
是谁要害她?
佟惜雨茫然环顾一周,周围的校书们眼中满是担忧,而正字们则惶惶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将视线锁定到眼前质问她的秘书丞李览通,她突然没有那么恐慌了。
宦海多年,佟惜雨所有的不顺都是吏部考功司的郎中全铭强和秘书丞李览通给的。她认为自己还没有那个能耐,能此刻冒出个嫉恨她的其他人,非要置她于不忠不义之地,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冷静下来,她再去观察那行大逆不道的小字:娟娟小字,确实像极了她的手笔,但仍有破绽。
“还不跪下!”
李览通朝她一声厉喝,翘着的一小戳山羊胡也跟着他耀武扬威起来,似想让她马上认罪。
“这行字不是下官所写,何罪之有,为何要跪?”
怒极慌极,佟惜雨平静下来,无畏地看向李览通。
“你呈上来没几天,别人想重新写一份新的校勘记来陷害你都来不及,还敢狡辩?!”
“是来不及重新写一份。”佟惜雨嗤笑一声,“但来得及将下官之前所写的其中一条记录涂抹掉,重写一句十恶不赦的话语。下官的校勘记自入职第一年起就无任何写错涂抹之迹,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要陷下官于不义。”
“你——”
佟惜雨打断面红耳赤的李览通,一字一句地陈述事实:“下官是圈画出了‘皇’之一字,也做了笔录,但写的是‘煌煌伟业,名垂青史’。当时马校书和刘校书也在场,亲眼看下官写的,他们可以为下官作证。”
说完,佟惜雨看向旁边的马校书和刘校书。令她安心的是,他二人回了她一个坚定的眼神。
官场大多趋炎附势之人,或逼于无奈,或想竭力往上爬,秘书省的大部分人属于前者,而秘书丞属于后者。而剩下的那小一部分人,平时安静地在角落完成自己的任务,承担自己的责任,却能在关键时刻忠于大义,而与她相交甚笃的马校书和刘校书就是这一类人。
既然拖他们二人下了这趟浑水,佟惜雨是如何都要想方设法保全他们。
“你那字毫无筋骨,如春蚓秋蛇,难以辨认,谁还能模仿了你去?”
佟惜雨除了自小习武之外,还天天练字,写得一手好字。初入秘书省时,她的字还被秘书监大人注意,在秘书省众人面前夸赞过。
周围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李览通污蔑不成,开始颠倒黑白,可见他是心虚至极,想草草结案。
佟惜雨在心中冷笑一声,条理分明地指着那行字说:“下官起笔张扬,喜好凌空取势,露锋行笔。而这行字却显得谨小慎微,飘浮散乱。落笔之人次次逆锋顿压,回锋时腕力不足,可见心虚。大人难道看不出来吗?”
“半日不在省内,芸阁竟如此热闹。听佟校书的话,是在谈论书法?”
一个堪称戏谑的声音从众人人身后响起,佟惜雨一听便知是他们的秘书监张梓牧。
张梓牧,韵州人也,与佟惜雨为同乡,年少成名,写的一手好字,颇得先帝与当今陛下赏识,治下宽仁,为学却严谨,为人风流倜傥。
众人闻声回头,却瞧见张梓牧身前的冯砚修,惊惧之际,跪作一片。
佟惜雨暗恼自己说话不客气,动了下肩,让伤口的痛感提醒自己要冷静,却看见旁侧跪伏的李览通浑身颤抖,冷汗直冒。
方才还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此刻倒是会害怕了?
佟惜雨心中没有一丝同情,因为她知道此刻若是自己退让半分,她和所有支持自己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此时,整个芸阁安静得一根针掉落都能听到。
此事,不宜私了,却也不宜闹出秘书省,否则在沸沸扬扬的风言风语中,在场的所有人都将遭难。
但目前坏就坏在,平时八百年见不了一面的冯砚修突然出现在秘书省,若如实交代,便是将整个秘书省的人都得罪了;若是不说实话,东窗事发,陛下和冯相怪罪下来,也没有几个人能承受。
“佟校书,你来说。”
该来的还是来。
佟惜雨暗叹一声,决定装傻甩锅:“下官旧伤复发,刚刚突然被秘书丞李大人叫到跟前,目前也糊涂着。”
“哦?那李丞来说说,你们在谈论什么?”
被点了名的李览通像见到猫的耗子,若有灰色皮毛此刻当是汗毛直立了。
若他聪明,应该让这件事小事化了,待冯砚修走后找秘书监张梓牧大人另行解决。
但处于应激状态的李览通却丢了理智,虚涨着气势,一手拿着她的校勘记,一手指着佟惜雨张口就来:“是佟校书,将‘皇’字改为‘蝗’,行罪大恶极之事!”
一瞬间,佟惜雨仿佛能感受到冯砚修冰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压得她起不了身。
而周围气压也如冰凝结,叫人喘不过气。
过了半晌,众人还埋头跪着,张梓牧从李览通手中接过校勘记,简单看了一下,便双手呈给冯砚修。
不一会儿,佟惜雨就感到自己身上微寒的目光移开了,叫她稍稍松了口气。
“谁的主意?”
冯砚修将大逆不道的东西拿在手中,朝着跪地不起的众人开口,听不出喜怒。
他没有问两人争执什么,也没问是谁写的那行话,难道已经猜到了来龙去脉?
佟惜雨暗中思忖,还没开口为自己辩白,便被李览通抢了话:“是佟惜雨,她——”
“砰!”
在冯砚修后方的张梓牧看见佟惜雨校勘记上风格不一的字迹与刻意的污痕,彻底动了怒,一脚将李览通踹倒,对佟惜雨道:“你说!”
佟惜雨吓了一跳,但还是条理清晰地将刚才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交代出来。
她以为,这件事最后以彻查核对秘书省众人的字迹结尾,没想到李览通帮众人省了这步,将闹剧进行到底。
“李览通,你还有何话要说?”
”是下官说错了!”自李览通和盘托出事端后,他仿佛失了心智般到处攀咬,“是佟校书指使杨令史写的!这就是杨令史的字迹!请张大人叫杨令史过来对质!”
本以为摆脱了嫌疑,却又被安了个指使他人行大逆不道之事,佟惜雨已经从惊惧愤怒转为荒谬。
若李览通清醒,知道自己的胡言乱语,有何颜面活在这世上,不如投河沉底得了。
张梓牧派人将杨令史传唤过来。
谁知那杨令史也是胆小如鼠之辈,哪见过这阵仗,当即屁滚尿流地招了供,一口咬定是李览通拿他的家人要挟逼着他做的,说着便拿出了李览通威胁他的字据。
“这次,你还有何话要说?”
李览通是死不承认:“他撒谎!这不是臣的字!臣冤枉啊!”
佟惜雨看见张梓牧拿过字据的反应是,端详片刻后气得暴跳如雷。
这字据是真的。
“人证物证都在,你有什么可冤的?颠倒是非,信口雌黄,死到临头还敢狡辩!”
“臣冤枉啊……”
李览通只一味否认,却再也找不出证据自证清白。
佟惜雨提着的心稍稍放下,这件事也算告一段落。
现在只求陛下仁厚,冯砚修在场能美言几句,放过秘书省的其他人。
“张大人将兰台打理得如此热闹,偌大的藏书阁都怕是要装不下了。”
自始至终,只说了“四个字”的冯砚修适时点评。
言下既有问责之意,又暗含警告。
众人心中又是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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