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八年的秋意,像一层薄薄的霜,悄无声息地裹住了整个皇城。延禧宫的琉璃瓦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泛着冷光,檐角的铜铃被风一吹,发出断断续续的轻响,听着竟有些萧瑟。
宫人们早已换上了夹棉的冬衣,袖口和领口都缝着厚厚的棉絮,可还是抵不住这钻缝儿的风。廊下的几个宫女缩着脖子,手里捧着药碗,指尖冻得发红,药汁在碗里微微晃荡,热气袅袅升起,刚到半空就被风打散了。
“这鬼天气,真是一天比一天冷了。”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宫女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呵出一团白气,“咱们主子这病也真是磨人,都快半个月了,药渣倒了一筐又一筐,身子还是没见好。”
旁边一个稍年长些的宫女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别乱说!主子听见了又要烦心。咱们当奴才的,好好煎药就是,哪来那么多闲话?”
“我这不也是担心嘛。”小宫女撇撇嘴,往手心里哈了口热气,“你说这宫里,主子不受宠,咱们日子也难熬。上次去内务府领炭火,那管事太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给的都是些烧不旺的碎炭,晚上守夜冻得人直打哆嗦。”
正说着,寝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一个穿着青灰色宫装的大宫女走了出来,正是素心。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扫过廊下的宫女们,声音不高却带着分量:“药好了吗?主子醒了,该端进去了。”
小宫女赶紧端起药碗,手一抖,滚烫的药汁溅出来一点,烫得她“嘶”了一声。素心皱了皱眉:“毛手毛脚的,仔细伺候着。”
进了寝殿,暖意似乎也浓了些,只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着淡淡的熏香,反而让人觉得闷得慌。沈卿华靠坐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还有些苍白,见小宫女端药进来,只是淡淡抬了抬眼。
“主子,该喝药了。”小宫女小心翼翼地把药碗递过去,心里还在打鼓。
沈卿华没接,目光落在窗外,那里有一棵老槐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像极了她前世在冷宫里看到的景象。那时也是这样的冬天,冷得人骨头缝里都发疼,她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地上,听着风穿过窗棂的呼啸,直到那杯毒酒被送到面前。
“主子?”素心走上前,把一个暖炉塞进她手里,“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又想起以前的事了?”
沈卿华回过神,接过药碗,黑黑的药汁里映出她模糊的影子。她记得前世这个时候,自己正是因为喝药这件事和素心吵了一架。那时她心烦意乱,觉得这药根本没用,摔了碗,还说了好些伤人心的话,现在想想,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有点烫。”她轻轻吹了吹药汁,温热的气息拂过碗沿,“素心,上次去领炭火,是不是受委屈了?”
素一怔,没想到主子会问这个,连忙摆手:“没有没有,主子别担心,就是……就是碎炭烧得快,得多添几次罢了。”
沈卿华没再追问,慢慢喝着药,药很苦,苦得舌尖发麻,可她却一口一口喝得认真。前世她总嫌药苦,要么偷偷倒掉,要么就发脾气不喝,现在才知道,能安安稳稳坐在这儿喝药,已经是多大的福气。
喝完药,素心递过蜜饯,沈卿华含了一颗,甜甜的味道冲淡了苦味。“我想去冷宫走走。”她忽然说。
素心吓了一跳:“主子,那地方晦气得很,又冷又偏,去那儿做什么?您身子还没好呢。”
“去看看。”沈卿华语气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有些东西,得亲眼再看看,才能记牢。”
素心拗不过她,只好找了件厚实的斗篷给她披上,又揣了个暖炉,小心翼翼地跟着她往冷宫的方向走。
冷宫在皇城最偏僻的角落,一路上荒草丛生,地砖缝里都长了青苔,风比别处更冷,吹在脸上像小刀子。宫墙斑驳,有些地方甚至塌了个角,露出里面的黑黢黢的砖块。
“主子,就在这儿看看吧,进去了怕是要着凉。”素心拉着沈卿华的袖子,声音里带着恳求。
沈卿华站在冷宫门口,往里望去。院子里的杂草快有人高了,一间间屋子的门窗都破了,纸糊的窗棂烂得不成样子,露出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眼睛,冷冷地看着她。
她仿佛又看到了前世的自己,穿着单薄的衣裳,蜷缩在墙角,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又脏又瘦,眼神空洞。那时她还在盼,盼着皇上能想起她,盼着有人能来接她出去,直到那碗毒酒送到面前,她才明白,一切都晚了。
“你说,人为什么总是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呢?”沈卿华轻声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素心没听懂,只是觉得主子今天怪怪的,却还是认真回答:“主子别想那么多,咱们好好的,以后会好起来的。”
沈卿华笑了笑,转身往回走。阳光透过云层,洒下一点微弱的光,照在她的斗篷上,竟有了些暖意。
“素心,回去吧,咱们得好好过日子。”她紧了紧斗篷,脚步轻快了些,“对了,下午去把那些碎炭都搬出来,挑挑看,能烧的就留着,不能烧的就扔了。明天我去见内务府总管,总能领到好炭的。”
素心愣了愣,随即露出笑容:“哎!好嘞!”
风吹过老槐树的枝桠,仿佛也没那么萧瑟了。沈卿华摸了摸怀里的暖炉,暖暖的。这一世,她要好好活着,好好守着这延禧宫,守着身边的人,再也不做那些傻事了。
回到延禧宫,沈卿华让素心找来了笔墨纸砚。她坐在桌前,慢慢研磨,墨香在空气中散开,竟让人觉得安心。她要写封信,给皇上?不,不是。她要写的是这延禧宫的账目,哪些东西该添了,哪些宫人该赏了,一笔一笔,写得认真。
“主子,您这是?”素心端着茶进来,看到这一幕,有些惊讶。
“以后啊,咱们延禧宫要好好打理。”沈卿华放下笔,笑着说,“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乱糟糟的了。你看,这炭火的事,还有宫人的月钱,都得好好盘算着。”
素心看着主子脸上的笑容,觉得心里也亮堂起来:“哎!奴婢这就去把库房的钥匙拿来,咱们一起盘点盘点。”
窗外的风还在吹,但寝殿里却因为这忙碌的身影,变得暖和而有生气。沈卿华看着素心忙碌的背影,又看了看窗外渐渐放晴的天,心里踏实得很。
她知道,这一世,一切都还来得及。那些错误,那些遗憾,都可以弥补。君恩或许似水,但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只要用心,总能过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傍晚的时候,沈卿华正在看素心盘点库房的清单,一个小太监匆匆跑进来:“主子,惠妃娘娘派人来了,说请您过去坐坐。”
沈卿华挑了挑眉,前世这个时候,惠妃找她,是为了拉拢她一起对付贵妃。那时她脑子一热就答应了,才有了后来的下毒之事。
“知道了。”沈卿华放下清单,“素心,替我换件衣裳,素雅点的就行。”
素心有些担心:“主子,惠妃娘娘这时候找您,怕是没好事……”
“没事。”沈卿华笑了笑,“去了就知道了。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换上一件月白色的宫装,沈卿华带着素心往惠妃的宫殿走去。一路上,宫人们见了她,都恭敬地行礼,她也一一回礼。前世她总觉得这些礼节麻烦,现在却觉得,这是宫里的规矩,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尊重。
到了惠妃宫里,惠妃正坐在暖阁里喝茶,见她进来,笑着招手:“卿华来了?快过来坐,我刚得了些新茶,你尝尝。”
沈卿华依言坐下,接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多谢姐姐,这茶真香。”
“喜欢就多喝点。”惠妃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探究,“妹妹最近看着气色好多了,不像前些日子,总是闷闷不乐的。”
“托姐姐的福,好多了。”沈卿华放下茶盏,语气诚恳,“以前是我不懂事,总给姐姐添麻烦,还请姐姐见谅。”
惠妃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随即笑了:“妹妹这话说的,咱们姐妹,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沈卿华知道惠妃接下来要说什么,她轻轻打断:“姐姐,我知道您对我好。只是我想明白了,这宫里的争斗,太累了,我呀,只想在延禧宫好好待着,种种花,看看书,就够了。”
惠妃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自然:“妹妹能想通就好。也好,安安稳稳的,也不错。”
从惠妃宫里出来,天色已经暗了。沈卿华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虽然不多,但很亮。
“主子,您刚才说得真好!”素心忍不住说,“惠妃娘娘那样子,肯定没想到您会这么说。”
沈卿华笑了:“是啊,我也没想到,原来拒绝别人,也没那么难。”
回到延禧宫,宫人们已经把挑好的炭烧上了,殿里暖暖的。沈卿华坐在榻上,看着跳动的炭火,心里平静得很。
“素心,明天把那盆兰花搬到窗边去,让它多晒晒太阳。”
“哎!”
“还有,小厨房里炖着的汤,给廊下煎药的宫女们也分点,天寒,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主子放心,奴婢记下了。”
炭火噼啪作响,映着沈卿华的笑脸,温暖而明亮。这一世,她要这样,安安稳稳地,过好每一天。那些曾经的痛苦和绝望,都化作了此刻的珍惜和笃定。她知道,未来的路还长,但只要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总会有美好的事情在等着。
夜深了,沈卿华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不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很安心。她闭上眼睛,嘴角带着微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梦里,是阳光明媚的春天,延禧宫的院子里开满了花,素心和宫人们在笑着忙碌,而她,坐在廊下,静静地看着,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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