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梦》的拍摄继续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但应山发现，祝允星似乎变得越来越沉默。
沉默的原因一开始是身体上的疲惫——霸凌的戏份太多，虽然有护具的保护，但还是难免会落下大大小小的瘀伤。
祝允星每天下了戏之后，回到房间，基本上倒头就睡，有几次甚至忘了洗漱。如此疲惫的情形之下，自然也就懒得再去和人交流。
再加上他执意要和应山分开住，应山在组里的工作又忙，没法像之前那样及时地和他交流沟通，所以情况才会变得越来越严重。
后来，应山想要弥补自己先前的疏忽。可每每问起他的情况，对方却总说没事，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将这些情绪一个人消化掉。
有好几次，应山急得都快上火了。于是某天，他实在没忍住，语气稍稍重了些。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呢？对我的关心视而不见，又不想和我沟通交流，那我该怎么知道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祝允星听到这话，略微一怔，下意识地道：“对不起……”
“对不起，又是对不起。”应山莫名觉得烦躁，“我真的不想再听你说这个词了，允星。”
祝允星立刻手足无措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眼神慌乱。
应山努力平复着心情，半晌之后懊恼地说道：“我也有错，是我太着急了。我……冷静一下。”
说完这句话，应山背过身去，半晌没有再开口。
祝允星对应山这副样子感到茫然而无所适从。他站在原地不停绞着手指，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去，从身后抱住了应山。
“允星……”应山心里一动。
“你别生气。”祝允星声音很轻，还带着一丝颤抖。
“我没生气。”应山轻叹一声，“只是如果可以，即便拍不好电影，我也宁愿你开心一点。”
……
他们的对话没能继续进行下去。
剧组的事务实在是太过繁忙，很快又有人将应山叫走了。
祝允星坐在椅子上翻看剧本。过了一会儿，有个声音在旁边响起：“那个，允星哥……”
祝允星抬头看去，来人是林蔚。
察觉到对方疑问的目光，林蔚紧张地说道：“有一段戏我演着总感觉奇怪，能麻烦允星哥跟我对一下戏吗？”
祝允星点头，“嗯，当然可以。”
林蔚立刻开心地道：“谢谢！”
他口中的那段戏，就是电影的**部分——林夕想要去参加舞团选拔，却被陈元章堵在练功房里，最终引起剧烈的身体碰撞。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你来我往地对了会儿戏，期间林蔚所展现出来的状态的确有些奇怪，似乎只是一味地发狠，少了些情感层次。
林蔚自己也意识到问题了，对到一半就停了下来，看上去很是苦恼。
“别着急。”祝允星安慰道，“你不是已经发现问题在哪了吗？”
“是这样没错，但是……我还是觉得有点乱，不知道该怎么演。”
“唔……”祝允星思考着说道，“在你眼里，陈元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林蔚想都没想，“就是个蛮横暴躁，以欺辱别人为乐的暴虐狂。”
祝允星又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一个才上高中的孩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剧本里面没写，也许他就是个天生的坏种也说不定。”
“但是能这么光明正大地在学校里拉小团体，欺负别的学生，并且完全不认为自己有错，可见他从小到大应该没怎么受到过别人的忤逆。”祝允星帮助他分析，“而现在，一个一直以来被他视作蝼蚁肆意践踏的人，马上就可以跟着舞团去大城市生活了，他会怎么想？”
“会觉得……耻辱？”
“还有呢？”
“可能还会觉得嫉妒吧。”林蔚细细思索，“偏远地区的小市民要去大城市发展还是挺困难的。”
“是啊，这都是可以表现的情绪。”祝允星认可道，“但是我想，说不定还会有一些慌张和害怕。”
“为什么？”林蔚不能理解。
“如果林夕这辈子都是个普通的小市民，那就永远不可能对陈元章构成威胁。”祝允星说道，“但倘若他真的跟舞团走了呢？万一他以后真的成了一个有一定公众影响力的舞蹈演员呢？”
林蔚恍然大悟，“陈元章害怕林夕成名之后，会将他过去做的事爆出来。”
祝允星点头，“陈元章可以在这座学校，甚至是这座城市里横行霸道。一旦走出这个范围，他家里那点关系可就罩不住他了。这也是陈元章一定要阻止林夕去参加舞团面试的原因。”
“原来如此……”林蔚惊讶地睁大眼，看向祝允星的眼神越发崇拜起来，“允星哥，你真的好厉害，我就想不到这个层面。”
祝允星浅笑说：“当初围读的时候，没去找应导仔细研究一下这段？”
林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找了，应导让我自己再琢磨一下，如果开拍之前还没琢磨明白再去问他。”
“那也没关系，我说的也不一定完全对，有机会的话，你再去和他聊聊吧。”
“嗯嗯，谢谢允星哥！”林蔚万分感激地鞠了一躬，然后很开心地捧着剧本离开了。
祝允星望着他的背影，轻笑一声，转而继续看自己的剧本了。
另外一边，应山好不容易处理完组里的突发情况，紧接着又是安排得满满当当的拍摄日程。
等到傍晚休息的时候，应山终于得了空，找了个僻静没人的角落，给宋医生打了一通电话。
他在电话里面向宋医生大致说了一些祝允星的近况，询问是否为抑郁症复发的迹象。
宋医生听完之后，说道：“长期抑郁的患者，在生活的不同阶段病情反复是很正常的，你也不用太过焦虑，再好好观察一段时间吧。如果之后还是这样，你可以带他来找我，或者线上面诊也可以。”
应山道了谢，挂断了电话，但眉头却始终未曾舒展。
他觉得很苦恼，思来想去之后，还是决定再向商千楹取取经。
对方听说他的苦恼之后，沉默片刻，在电话那头说道：“阿山啊，你还记得你最开始发现自己对允星的心意的时候，都说过些什么吗？”
“你说……哪一句？”
“我当时问你，你对抑郁症的了解有多少？当一个人第一次表示出难过，甚至是一些在你看来难以捉摸的行为时，你也许会心疼他，安慰他。可如果是五次，十次呢？你当时的回答是什么？”商千楹定定地说道，“你当时的回答是，不论五次，十次，哪怕一百次，你都会这么做。”
应山说道：“这个答案，时至今日也没有变。”
“既然如此，那就接受自己当初做的选择。”商千楹语气平和，“你本来就应该对现在的情况有所准备，不是吗？”
“我知道。”应山却有些低落，“可是之前他的病明明已经没再发作过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如果不是因为拍这部电影，他的情况也不会突然变差。”
“为什么这么说？”商千楹疑问。
应山就将祝允星为了寻找“林夕”的感觉所做的事情和商千楹大概讲述了一番。
……
彼时彼刻，祝允星剧本读到一半，总觉得有个部分演绎得力不从心，试了好几遍都觉得很怪。
于是他拿上剧本，准备去找应山请教一下。
只是找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应山的身影。
旁边有工作人员看到他在四处张望，热心地问：“祝老师，你是在找应导吗？”
祝允星点点头，“是的。”
那工作人员指了个方向，“我刚刚看到应导往那边去了。”
祝允星向对方道了谢，顺着他的指引而去。
走了好一阵，祝允星听到前方拐角处传来人声——那是应山的声音，祝允星很容易就认出来了。
应山似乎在跟什么人打电话。祝允星停下脚步，想要在原地稍等片刻，等他忙完之后再说。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应山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一句话：“我真的有点后悔，如果当初没有让他演林夕，也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句话像是一记惊雷，落在祝允星的心头。
应哥说……后悔了？
让他出演电影，应哥后悔了？
“也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又是什么意思？
应哥对他的演绎难道是不满的吗……
祝允星大脑一片空白，本能的第一反应就是逃离现场——事实上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此时此刻，应山对于祝允星的心理变化一无所知，只是颓然地在电话里对商千楹说道：“他是为了演好林夕，才会一个劲儿的把自己缩在壳子里，结果现在病情反复。我在想，让他来演林夕，会不会其实是害了他呢？”
商千楹觉得莫名其妙，“这么说可就钻牛角尖了。你是出于贴合角色的想法才选了他做主角，哪有什么害不害的？都是为了电影的演出效果考虑，你们的出发点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你说得对。”
“我明白你的想法，阿山，也许你是因为电影的事而对他心存愧疚。但你要知道，允星想要拍好这部电影，愿意费劲心神去琢磨这么一个角色，并不只是为了你，他一定有自己的想法和考量。作为爱人，你固然该照顾他呵护他，但是没有人能够替他做出决定，包括你。说什么‘后悔让他演林夕‘这种话，才是真的否认他，伤害他。”
应山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脑海中突然就清明了几分。
“你说得对。”应山懊恼地道，“我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呢？”
“我看你就是最近工作太忙了，没控制好情绪而已。”商千楹体贴地安慰，“人嘛，只要一开始上班，总是会有些情绪的，这都很正常。你也别把事情想得太糟了，大不了拍完电影后带他出去好好玩上一圈，可能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嗯？”
“我会的。”应山低声说道，“谢了。”
……
和商千楹聊完之后，应山感觉轻松了不少。
商千楹说得没错，他就是一时钻牛角尖，没想明白。祝允星为了演好林夕这个角色，已经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他要做的明明就是尊重对方的想法并给予支持，而不是轻易否定对方迄今为止所作出的努力。
应山轻叹一声，觉得自己现在这副瞻前顾后的模样，和过去率性妄为的自己真是截然不同。
想明白以后，应山回到片场，准备晚上的拍摄。
只是一向不管什么时候都喜欢泡在组里的祝允星，此时此刻却不见了踪影。
应山觉得疑惑，正好见到小赵，就拉住他问道：“你看见允星了吗？”
小赵比他还要疑惑，“他刚刚不是去找你了吗？”
应山：？
小赵惊讶，“你没见到他啊？那就奇怪了，他还能去哪呢？”
听小赵如此说，应山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刚才他回来的路上并没有看到祝允星，但是在剧组众目睽睽之下，他的行踪也不是什么秘密，祝允星不至于在找他的途中迷路。
祝允星前脚刚去找他，后脚人就不见了，这会是巧合吗？
应山心中莫名有些恐慌，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了。
他暂且放下手头的工作，四处向人打听祝允星的下落。
这么一问，果然探听到祝允星曾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去过应山打电话的地方。得知这个消息后，应山的一颗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祝允星分明去找过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了，还能是因为什么？
大概率是听到了他和商千楹的通话内容。
祝允星具体听到了多少，应山不得而知。但一想到刚刚他还说过类似于“后悔让祝允星来演林夕”之类的话……
祝允星不会正巧把这句话听去了吧？
应山瞬间觉得懊悔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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