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邱有个不好的习惯:意外受了伤,一个看不住,就要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伤口上,饭也不吃了,书也不看了,喊她出去玩她也不去,医生叫了五遍她也没反应;等医生一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木呆呆地盯着伤口,忽然拿个锐物向伤口剜去,就算有痛觉,她也剜,痛到晕过去了,醒来继续剜。
因为这个毛病,她总是发现不了解释的失真,惯常地用灾难化思维说服自己相信伤口确实深及见骨了:
还能是什么原因?从她在镇门口第一次和终止式见面起,一直到了今天,新生力量小队员对她从没放下过具有代表性所以成组织的戒备。
全赖她的出身,高塔投下的阴影永远无法被抹去。再剜一刀。“日子长了”也不好使,不然要狱警和服刑期有何用?黑卡更不好使,说白了它只是一张安慰奖,拿着出门,所有人、所有生物依然当她是个被忌惮被讨厌的外人。
醒醒吧,现实不是一遍一遍地提醒过她了吗?无论如何陈情、如何诉苦、如何把害怕写在脸上,只要权朱帅气登场,那个男的就会毫不犹豫地倒向他。
对了,强迫她吃饭可能也只是克洛诺斯留下的命令,“别把那个**囚徒饿死了对我们的阴谋不利”云云。为什么一到夏天就结束了?因为天气热了,食物和尸体都不好保存,人群会用更快的速度消化它们。
所以你看,他也不想的啊,他也是被逼无奈的啊!岂止他,一旦失去了外力加持、人道主义、群居本能……大家都本能地捏着鼻子讨厌阿邱,从头到尾。那么她在求救时得到的这句玩笑,就是标志着布匹织完的最后一根线,对,停机德断在这里就可以了。
过去无法更改,主观能动性放大了错误:是阿邱太容易对他人抱有不恰当的期待了,活着多照照镜子,死后的坟墓也不会受人唾弃。反思到这里,这则中篇笑话的底包袱也可以抖出来了——亏她还反复求证过那个男的堪称好人之典范,现在可好,她亲手刻成的丰碑发挥威力啦:越是得到好人典范的区别对待、越是衬得她人格苍白,被众望所归地推到河里,泡肿了,蚂蚁和蛆虫在爆开的洞里钻进钻出。
她彻底被自己的逻辑说服,全然忘了这场“互相”无视是谁发起的,事后想起来、无视对方反应地想起来,这个“无视”的定位也是相当僭越啦!“僭越”一词是用浮在坟头上的青烟冒成的。
半秒钟的停滞过后,生活和自救还要继续,万事不求人、大力出奇迹,阿邱毅然决然转过身,专心对付——理论上一拧开就会露出求生通道的——门把手。旋转,下到某个位置卡住;重来,踮起脚,动用全身重量往下压,门把手几欲断裂;再重来,拿出誓要修好它的气魄使劲抓住、让上下一体的门整个晃动起来,不晃还好,这一晃,导致门轴转不开的后半截天花板本来以微妙的平衡静止不动了,重被施加新的力道,往下滑的劲头比刚才还要剧烈。
——目睹了里外两层变化,如果这片领空上存在司掌人际关系的天使,想必他会急得用绿色的箭狂戳自己脑门:人类啊!你是如此地……如此!就说这个阿邱(拧开追光灯),颠来倒去把所有经过深思熟虑的、大人的、理智的、事出有因的对错是非全都想了一遍,宁肯把每一刀都剜向自己的腐肉,也万万想不到还有一种可能:有的人,纯就是嘴欠。
等待反应的这半秒内,在场所有人都走神了,而豆子简单直接的脑回路只想了一件事:明天晚上吃什么?
干鱿鱼丝拌鲷鱼面外加青瓜胡萝卜羊肉汤。
——立即得到“小问题解决啦”的正反馈。
人际关系天使沉痛地关上追光灯:看见没有,这才是帮助人类活下去的思维模式!
正因为本没剩多少攻击欲的残余天花板又在“咵啦”作响,豆子回过神来,一眼就看到邱小姐的动作简直相当于作死,更是错过了用常人的思维去理解她的机会,一跃上楼,拦腰把她夹住、落地,有圆形的水珠从她睫毛上掉下去。
脱离了危险地带,对重力反应比较灵敏的只有那颗水珠,至于邱小姐本人,不仅双目涣散地在发呆,胳膊还在机械地摆动,重复着拧门把的动作。
豆子把硬得像保龄球瓶的这条人放在地上。撒开手足足五秒后,邱小姐才停止拧门把,但仍然保持着反应的相对同步,在与另一个生物的接触面积为0时,猛地推了一下眼前的空气。
这段插曲过后,老板再次提及她的忧虑。豆子一再强调受灾范围不大,只要店铺营业执照合规、保险齐全,常务司会担负善后全责,可老板仍不能放心,谨慎地打量着他,不再多言。这很正常,因为越是处在封闭的环境越愿意守规矩,越守规矩就越在乎外来者的出身,豆子知道老板的怀疑不是在针对他,而是针对跟戍卫队比起来相对浮夸的那身制服,便也很坦然——很坦然!救苦救难的天使最后敲了敲黑板,垂头丧气地飞回到狄安娜女神身边去了。
——所以克洛诺斯才要斗争,豆子想,而他这个只管执行的在下班时间对“终止式的阴谋”不屑一顾,唯一的原因是他不觉得终止式这个组织能存在五年以上。
这时,邱小姐湿着半张脸、滴滴答答地凑上来:她的反射弧终于和客观现实同频了。眼前是显而易见的僵局,豆子早就猜到她会“挺身而出”,虽然邱小姐没有用、通常只能帮倒忙,但她不光对自己的能力有错误的判断,身上还载满了不知从何而起的责任心,风浪再大,先咬一口试试看,懒在原地是永远不可能的。
老板也察觉到了她的决心,眼看着提起了些微的好奇,把身体转向她,期待着她能说出什么新鲜理由。
邱小姐轻挪脚步——先回头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豆子,好像在看他的脸色——又挪了挪,进一步把身体横插到他和老板中间——再回头看看,“嘿嘿”地尬笑了一声,但是眼神透出的害怕更多了——像是终于受不了漫长的真空期,索性用一个胆战心惊的大迈腿补足了间隙,彻底遮住了豆子的眼,让老板的身影消失在他眼前。
“你不用担心,我们远东人有句老话叫‘碎碎平安’……”
竟是这句。那吉利话之外的理由呢?
理由如下:耳畔呼啸带风,邱小姐忽然转身,由于距离足够近,照直贴住了豆子的脑门。
额角倏地感到一阵锐痛。
他看见了血红的天空、听到了枪炮的轰鸣,小女孩死命推着他的背,矛盾地哭叫着:“哥哥,快跑!……不要丢下我……快跑!”
眼前的浓雾很快消失了。回到现实中,邱小姐背对着他,正朝小巷深处难忘今宵地挥着手。
老板先回过头来,看一眼那个男的发黑的印堂,狐疑地打量阿邱:“他怎么了?”
“谁知道呢,老毛病又犯了。”
这回阿邱的一胳膊肘推到了实处,那个被她控住了的男的向纸片一样飘了出去——活该哈哈——一个没站稳,撞到了返回后门的权朱身上。
权朱的眼睛掠过在场的三个人,问:“普拉斯特小姐呢?”
阿邱骄傲地叉腰挺胸:“有事先走了呗。”
权朱瞥了晕晕乎乎的那个谁一眼,阿邱连忙说:“罗宾警官好像不舒服,权长官,你快带他去医院看看呀!”
“你才……”沙哑的接腔。那个男的扶着墙清了清嗓子,重说:“你才应该去医院看看,门把有锈,你手流血了。”
“我哪有——诶真的?!”被人提醒才发现自己受伤了,阿邱稍稍瘪下去了一点:“这点小伤还不至于!”
“你会死于破伤风。”
“听起来你好像盼着我死于破伤风似的!”
社会新人总是忘记一件事:不能为了嘴仗的胜利而忘记逃命要紧。来不及了,那个男的虚弱地喘了几口气,纯凭气势从黑色救世主的不等价记忆交换中恢复,上来就薅阿邱:“走,去医院。”
“我不去!苏西?苏西呢!”
“你怕打针?”
“我不怕!”体术盲阿邱哪里挣得开专业的擒拿术,彻底瘪掉,同时破功:“我那是怕花钱——”
“胆小鬼。”
“是穷鬼!你也听听别人说话啊!穷鬼你听得明白吗?”
路过权朱身旁,阿邱病急乱投医地向他发射求救眼神。权朱用一句语气温和的事后解释打发了她:“跟你同行的那位先生上了一辆有轨公车,负责把全体伤员护送到医院,另一位普拉斯特小姐也在上面。”
“另一位”?阿邱一怔。
狄安娜、海伦……普拉斯特,红宝石。
不会吧,那个所谓的“没人要的结婚狂姐姐”是海伦秘书?
她陷入混乱。所以上回在夜莺巷,露娜并非第一次见狄安娜?那她为什么……权朱为什么……海伦是怎么……难道大家一开始就都……还有那个本该跟她一样在底层的小队员也……
有的成年人猛然觉醒、在雨中发狂撕开衬衫、总算肯走出他漫长的青春期,是因为他发现“世界是一场巨大的骗局!”
像阿邱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更加悲惨。世界对她来说,是一场巨大的“懒得跟你解释,别妨碍大人干正事,皮球给你,玩去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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