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穿堂,板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就越是清晰,一下接着一下,夹杂着压抑的呜咽。穿堂内外已经围了不少仆妇丫鬟,皆屏息垂首,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脚下的方寸之地,不敢言语,不敢张望。
苏照潆冲进穿堂时,只见两个粗使婆子正死死按着苋青,另一人高举竹板,眼看又要落下。程姨娘端坐在上首的酸枝木扶手椅上,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拂着茶沫,唇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苏照潆快步上前,在苋青与行刑婆子之间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高举的竹板僵在了半空,整个穿堂里,只剩下苋青气若游丝的呻吟。所有下人的头瞬间埋得更深,仿佛地上有什么极要紧的东西等着他们去瞧,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姨娘,”她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一切皆是我的主意,是我逼迫苋青所为。她身为下人,不敢违逆。照潆私自出府,违逆家规,甘愿受罚,只求姨娘宽恕苋青。”
程姨娘缓缓放下茶盏,瓷杯底碰在桌面上发出清脆一响。她上下打量着跪得笔直的苏照潆,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
“大小姐此时倒是学会担当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针,“可惜,用错了地方。苏家世代清誉,最重规矩体统,今日竟出了你这等私出府的嫡女!传出去,旁人不会说你苏照潆如何,只会说你爹治家无方,纵女妄为!他在上都述职,辛苦经营,你这般行事,可对得起他的苦心?”
下人们听着,身子躬得更低,恨不能将自己缩成一团影子。
苏照潆垂首应道:“照潆知错,甘愿领罚,绝不再犯。”
程半容话音微顿,语调陡然拔高,愈发尖利刺耳:“你这般心急火燎地溜出去,连一声交代都没有,究竟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莫非是学了那些轻狂样子,私下里去会那段钰了?”
她话音微顿,语调陡然拔高,愈发尖利刺耳:“你这般心急火燎地溜出去,连一声交代都没有,究竟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莫非是学了那些轻狂样子,私下里去会那段钰了?”她的话音落下,穿堂内静得可怕,几个婆子的肩膀几不可见地缩了一下。
平日里程姨娘对她多有刁难,她每每忍让,只求息事宁人。可如今对方不仅污蔑她私会外男,竟还将脏水泼到了段钰头上。
苏照潆只觉一股郁气哽在胸口,堵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倏然抬起眼,屈辱与愤怒交织,却仍竭力维持着语气的平稳:“苏府与段府乃是世交,我与段三公子自幼相识,言行从未有半分逾越。私自出府,是照潆之过,我认。但此等无凭无据的污蔑,请恕照潆万万不能认!”
程姨娘手中的杯盖与杯沿猛地一磕,发出刺耳锐响。她脸上那点虚假的笑意瞬间冻结,化为一声冰冷的嗤笑。她霍然起身,几步逼至苏照潆面前,毒刃般的目光狠狠剐过那张越来越像林婉的脸,心头邪火窜得更高:“你以为牙尖嘴利、强词夺理,就能掩盖你私会外男的丑事?我看你这胆子大得很,怕是早与那段钰有了首尾!今日敢私自出府,明日还不知要做出怎样败尽门风的丑事!”
“我从未与外男有私。”苏照潆声音不大,却清晰坚定,带着一种冰冷的锋利,“姨娘若定要以己度人,用自己熟稔的手段来揣测他人,折辱的不是我,而是苏家的门楣。”
程姨娘听闻勃然变色,猛地扬起手,眼看就要狠狠掴下!她当然知道这小蹄子说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嘲弄她和苏文廷在年幼时相遇就私下定亲的事情。
桑榆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急声惊呼:“程小娘不可!”
这一下,所有下人的呼吸都屏住了,攥紧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仿佛那巴掌下一秒就要扇到自己脸上。
程姨娘动作一滞,悬在半空的手因暴怒而微微颤抖。她双目圆睁,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死死钉在苏照潆脸上。苏照潆竟也毫不避让,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直直地迎视着那几乎要吃人的目光,寸步不让。
这一刻,穿堂内落针可闻,所有仆妇丫鬟皆屏息凝神,深深垂着头,目光紧盯着地面,心中无不骇然——程姨娘虽是掌家贵妾,但若当真以庶母之身掌掴嫡女,便是骇人听闻的逾越!
那高举的手掌在空中僵持许久,终是因深深的顾忌而缓缓垂下。程姨娘死咬着牙,将滔天怒焰硬生生压回胸中,手臂僵硬地收回袖中。
她盯着苏照潆苍白却倔强的脸庞,面上强作肃穆,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讥笑:“好!好得很!好个伶牙俐齿、以下犯上的嫡小姐!做下这等丑事还敢顶撞长辈!你身为嫡女,不知自重,带头败坏门风,罪加一等!戒尺二十,祠堂罚跪一夜!好好给你这混账脑子清清醒醒,对着苏家列祖列宗忏悔己过!”
戒尺很快被取来,坚硬的梨木泛着冷光。
“伸手吧,姑娘。”执刑的婆子面沉如水,声线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苏照潆沉默着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摊开在冰冷的空气里。
戒尺挟着风声凌厉落下,“啪”的一声爆响,尖锐的剧痛瞬间炸裂,白皙的掌心上顿时凸起一道红肿的棱子。她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颤,牙关骤然咬紧,硬生生将窜到喉间的痛呼给堵了回去。
戒尺一下接着一下,沉闷而规律的击打声在穿堂内回荡,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她额角迅速渗出细密的冷汗,汇聚成珠,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下唇已被咬得死白,几乎印出血痕,但她的背脊仍固执地挺得笔直,目光死死落在前方地面的砖缝上,仿佛灵魂出窍,正在受罚的是另一具躯壳。
二十下终了,那纤手已肿胀不堪,颜色骇人,皮下的灼痛一阵阵搏动,如同燃烧的炭火。
苏照潆额角冷汗涔涔,下唇已被咬得死白,几乎印出血痕。她兀自强撑着挺直背脊,将痛呼死死锁在喉间。
程姨娘冷眼瞧着,语气里带着一丝厌倦又快意的凉薄:“现在知道疼了?若是早有人拿《女诫》、《女则》好好约束于你,又何至于此?林姐姐去得早,没人悉心教养,竟纵得你如此不知礼数、行止浪荡,做出钻狗洞这等下作勾当,真是把我苏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这话像一把淬毒的锥子,狠狠扎进苏照潆早已麻木的神经。掌心的剧痛瞬间被心口翻涌的怒火淹没。
她猛地抬起头,苍白脸上那双眼睛亮得骇人,直直射向程姨娘,声音因忍痛而低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锋利:“照潆的确是坏了规矩,我认。”
她微微喘息,继续道,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但我生母如何教我,苏府旧人皆可有目共睹,还轮不到您一个后来者置喙评判!您今日借我先母之名行折辱之实,又岂是《女诫》、《女则》里教的‘长辈’所为?”
程姨娘脸上那点快意瞬间冻住,随即化为狰狞的怒焰,她霍然起身,指尖几乎要戳到苏照潆脸上:“反了!真是反了!做下这等丑事,受了罚还不思悔改,竟敢攀咬尊长!我看你是半点悔过之心也无!”
“好!好得很!既然巴掌和戒尺都打不醒你这混账脑子,那就去祠堂里对着列祖列宗好好跪着想!跪不满十二个时辰不准起来!我倒要看看,苏家的祖宗家法,能不能让你这身反骨学会什么叫‘规矩’!”
“严婆子!”她尖声喝道,“把她拖去祠堂!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给她送水送食!”
语罢,她再不多留一眼,径直甩手离去。
程姨娘一走,穿堂里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骤然消散。下人们如蒙大赦,立刻作鸟兽散,个个低头疾步离去,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沾染上是非,竟无一人敢回头看一眼。
谁不知道如今续弦的张大娘子不过是个摆设,有事没事就带着小少爷回张家住着,老爷也从不过问。程姨娘掌着家,又最得老爷疼爱,今日这番发作,分明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专程给苏照潆找不痛快罢了。
桑榆急忙扑上前想要查看姑娘的手,苏照潆却侧身避开,疾步走向昏厥过去的苋青。万幸她来得不算太晚,伤势应未及筋骨。“桑榆,我无碍,”她声音低哑却清晰,“你寻几个稳妥的婆子,一同将苋青扶回去,好生照料。”
她说话时,目光始终未离苋青,只极其缓慢地将那只不堪触碰、伤痕累累的右手藏入宽大袖中,如同隐藏一件不堪示人的耻辱证物。
“姑娘,我安顿好苋青便立刻去寻你。”
“不必,”苏照潆摇了摇头,“你看顾好苋青,在静疏苑等我回来。”
桑榆含泪搀扶她缓缓起身。每挪动一步,都牵扯着掌心撕裂般的剧痛。她不再言语,沉默地跟着引路的严婆婆,一步步迈向苏府最深远处那间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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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彻底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与人间气息。阴冷潮湿的空气裹挟着陈年香灰和腐朽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无数黑沉沉的牌位层叠矗立,在昏暗的烛光下反射着幽光,如同一双双来自幽冥的、冷漠的眼睛,无声地审判着这个跪在下面的罪人。
苏照潆走到蒲团前,缓缓跪下。
祠堂里死寂无声,只剩下她一个人。
掌心的灼痛和膝盖下的冰冷交织在一起,一阵阵提醒着她方才发生的一切。她微微动了动已然僵硬的右手指尖,尖锐的刺痛立刻传来,让她彻底清醒。
香烟袅袅,在冰冷的空气中勾勒出诡异的形状,最终消散于梁柱之间。四周黑压压的牌位沉默地矗立着,上面刻着的每一个名字,都是她素未谋面却又无处不在的苏府先人。
从前总听老人说,祠堂里先祖灵气最重,可她从不信这些。若真有灵,为何母亲自她八岁离去后,就从未入梦来看过她一眼?
恍惚间,生母林婉的面容又一次浮上心头。印象已有些模糊,只记得夕阳下她衣襟间温暖的馨香,记得她和弟弟照临挤在母亲怀里笑闹,争抢最后一块桂花糕时,母亲那带着笑意的轻责……那时她还不懂,为何母亲明亮的眼底,总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疲惫与黯淡。
后来,她从母亲身边的老人口中隐约得知,当年父亲心中真正的明月,自始至终都是程姨娘。
当年父亲游历北疆时与程氏一见钟情,却因家世悬殊被祖父拆散,另娶了她母亲。直到祖父过世,父亲才急忙将程氏接回府中,极尽宠爱。
而母亲那份鲜活的明烈,在这深宅里反倒成了格格不入的过错。她和弟弟的降生曾为母亲带来短暂的光亮,可随着照临夭折,那点微光彻底熄灭,连带着母亲的生命也一同燃尽了。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试图穿透这令人窒息的昏暗,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姓名上。他们都是苏家的先人,用规矩和冷漠垒砌起这座巨大的囚笼。
巨大的梁木横亘于顶,沉默地压抑了百年,吸饱了无数像她这样的叹息与眼泪,颜色深得令人心慌。
掌心的剧痛一阵紧似一阵,提醒着她方才的屈辱。
那痛楚奇异地与心口的酸涩融为了一体。
她忽然再也抑制不住,不是因为手疼,是无边的孤独和对至亲蚀骨的思念。
一滴温热的泪终于挣脱束缚,滚过冰凉的脸颊,迅速消失在衣襟的黑暗中。
母亲,照临……我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第三章结束)
“照潆ying”,是水波上流转的光。她不是被动承受照耀的客体,而是自身就能发出光芒、并选择照亮何处的主体。
写这章最纠结的就是到底让不让照潆跪下去。想了很久,最后还是觉得必须跪。
因为她第一目标不是赌气,是救苋青!她太清楚程姨娘就是冲着她来的,只有她低头认罚,才能最快让苋青脱身。程姨娘不污蔑段钰,她可能真就咬牙忍了,但骂到朋友头上,她就忍不了了,必须怼回去。
这姑娘看着软,其实骨头硬得很,跪下去也不是认输,是换一种方式护着自己人。她迟早能把这笔账讨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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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春归逢骤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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