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满内室,尘埃在光柱中静静浮动。
桑榆跪坐在榻前,小心翼翼地拆开苏照潆手上旧的软布。涂了几日药,见底下红肿已消了大半,几处浅痕开始收口结痂,她动作愈发轻缓。拧了热帕子,极轻地蘸拭着伤处,眼圈却忍不住又红了。
“小姐……”声音里带着哽咽,气息都收得小心翼翼,“您下次可万万不能再……现在想起来,奴婢还后怕得心口直跳。早知如此,当初说什么也不该纵着您……万一真出了什么差池,我、我真是……”
苏照潆静默片刻,未伤的左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别怕,我这不是好好儿的么。”顿了顿,又问:“苋青今日怎么样了?”
桑榆忙吸了吸鼻子,用袖口胡乱抹了脸,强自稳下声音回道:“医女先前来瞧过了,说是未伤筋骨。用了几日那药膏,苋青姐姐说不怎么疼了。方才我去看她,已能靠坐着喝些薄粥,也能低声说几句话了。”
她边说,边取过那碧色莹然、清香沁人的药膏,用玉簪梢头仔细挑了些,重新为苏照潆敷上。动作细致虔诚,如同呵护珍宝。
光线微移,照在苏照潆沉静的侧脸上。她忽然低声开口:“明日大娘子弹恩,许我出府往慈安堂祈福。苋青既还起不得身,‘玲珑阁’那批新制的钗,就得托你悄悄跑一趟,带给冯掌柜过目。”
桑榆手上动作一滞,面露忧色:“小姐才刚受了罚,这会儿就出去……奴婢心里总是不安。”
“正大光明出府的机会难得,不容错过。”苏照潆语气平静却坚决,“玲珑阁离慈安堂不算远,你交了东西便回来,我在堂中等你。”
桑榆犹豫着点头,目光落在那药膏上,忽然轻声叹道:“若是林大娘子瞧见您如今这般……定要心疼的。她当年手把手教您雕玉琢金的手艺,原是想您有个寄托……”她没说下去,话里却透出无限心酸。
苏照潆指尖微微一颤,没有接话,只垂眸望着自己被妥善包扎的双手。一个温柔而模糊的身影悄然浮上心头。是母亲林婉云,握着她的手,在灯下一笔一画地描绘图样,声音轻柔却坚定:“……潆儿记住,这世间旁人给的,都可能收回。唯有自己指掌之间的本事,才是谁也夺不走的立身之本。”
那时她年纪小,只觉好玩,如今在程半容的处处掣肘下,才真正品出这话里的深意与母亲的良苦用心。这门手艺,是母亲留给她的铠甲与慰藉,更是她如今唯一能悄悄攥住的“立身之本”。
沉默片刻,她终只轻声应道:“无妨。去吧。”
桑榆望着她沉静却坚韧的眉目,终是重重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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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光熹微,苏照潆带着桑榆,持着对牌出了苏府角门。
久违地踏入市井,洛安府的喧嚣顷刻涌来。作为运河沿岸重镇,此处自是另一番繁华天地:青石街道被往来车马磨得温润,两旁店铺鳞次栉比,绸缎、茶叶、药材、酒肆的招牌迎风招展。贩夫走卒的吆喝、骡马的响鼻、运河码头的号子声交织鼎沸,空气里浮动着香料、油脂与汗水的混杂气息,蓬勃而鲜活。
桑榆小心护在苏照潆身侧,避开人流,生怕碰着她缠着细布的双手。
行至岔路口,前方人群忽有微动,似是避让。苏照潆抬眸,恰见一行数人自另街转出,为首男子身姿挺拔,玄色暗云纹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正是霍绍安。
四目猝然相接。霍绍安脚步一顿,眼底掠过一丝讶异,旋即朝她走来。他目光第一时间锁在她手上,笑意迅速被担忧取代。
“手怎么了?”他步至近前,声音压得低,带着不容错辨的焦灼,“可是……府里又为难你?”
苏照潆摇了摇头,余光扫过周遭人流,下意识地向他凑近些许,几乎耳语般轻声道:“自己做钗子时不小心划的,不打紧。”
温热气息伴着她轻柔的话语拂过耳畔,霍绍安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微微侧开视线,终是化作一声无奈的低叹:“……总是这般不当心。”话音未落,他已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白瓷药罐,不由分说地塞入她未伤的左掌心。
瓷壁微凉,却仿佛还裹挟着他胸膛残留的体温。苏照潆指尖下意识地一蜷:“这是?”
“军中上好的金疮药,活血生肌极效。”他言简意赅,转而看向桑榆,神色郑重,“仔细看顾好你家姑娘,伤处万不可沾水。”
桑榆连忙应下。
霍绍安目光重回苏照潆脸上,语气稍缓:“原与段钰约了醉仙楼,他说新到了你爱的河虾。如今你手伤饮食需忌口,且延几日,待你好些再去。”
苏照潆闻言,眼底光采黯了黯,小声嘟囔:“……又不是我想伤的。”盼了许久的相聚落了空,腮边不自觉鼓了鼓。
见她这般情态,霍绍安唇角不由弯了弯,旋即又正色问道:“今日这是要去何处?”
“奉大娘子命,往慈安堂取些东西。”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迅速扫视周遭,语气转为急促凝重:“城西地杂,商贾颇多,莫要多留,事毕即回。”略一停顿,声音压得更低,“若有万一,立遣桑榆来霍府寻我。”
苏照潆看了看他身后,他未骑马,随从皆作霍府家丁装扮,虽步履沉稳、目光如电,却绝非军中制式。这般阵仗,不似公干,倒像……在暗中寻人。
她心下忖度,面上只垂首应道:“多谢子明哥哥,我记下了。”
此时,一名随从近前低唤:“公子。”声含催促。
霍绍安面色一凛,深深看她一眼,千言万语终只凝作一句:“万事当心。”
言罢即转身离去,步履迅捷。走出十数步,他却倏然回首——见她仍伫立原处望着自己,眸色不由一深,冲她极轻微地颔首,似是无言的再加叮咛,旋即身影没入人流,再不回顾。
苏照潆独立街头,掌心药罐温意未散。
“姑娘?”桑榆轻声催促。
她蓦地回神,将瓷罐收妥,敛尽眸中波澜:“走罢,去慈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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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安堂的门面比苏照潆想象的要阔朗些,一股浓郁而复杂的药材气味扑面而来。
堂内只见一个年轻伙计正踮着脚,手忙脚乱地在顶格药柜里翻找着什么,嘴里不住嘀咕:“……奇了怪了,明明记得是在这儿……”
另有一个老伙计伏在柜台后,正处理着面前的客人的要求。
苏照潆轻咳一声,那年轻伙计闻声回头,见来了主顾,连忙拍拍手上的药灰迎上来,脸上堆起热切的笑:“小姐,抓药还是问诊?我们这儿李仁李大夫的医术可是顶好的!”
“我寻陈账房。”苏照潆出示了对牌。
“哦哦,您稍候,陈先生在后头理账呢,我去叫他!”伙计说着,朝后院喊了一嗓子:“陈先生!前头主家府里有人寻!”说着手里也没有停配药,动作麻利,是个机灵人。
她转头示意桑榆,桑榆了然,悄悄跟她说了声:“您可务必在这儿等奴婢回来。”照潆点了点头。
照潆看了看等着抓药的人,看了看手忙脚乱的伙计
伙计嘿嘿一笑,带着点与有荣焉的得意:“可不是嘛!全靠李大夫名声在外,常有外地客人不远千里来求医呢!就是……唉,就是人手实在周转不开,就我和刘老哥俩,忙得脚不沾地。”他指了指那老伙计。
“既如此忙碌,怎不多请些人手?”苏照潆问。
小伙计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小姐您有所不知,俺叫冯三,原是慕名来跟李大夫学本事的。可来了这些时日,净在前堂打杂了,连药匣子都还没认全乎,更别说摸脉案了。掌柜的……唉,许是另有打算吧。”话里透着几分抱怨和不满。
正说着,后院帘子“唰”地被掀开,一个面容清癯、神色间带着些许疲惫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出,将一张药方塞给冯三:“快!照这个抓,煎好立刻送来!”
冯三接过方子,扫了一眼,上面是三七、白及、仙鹤草、地榆等止血药材,眉头立刻拧了起来,脱口而出:“先生,这三七的量……学生觉得是否稍重?恐病人气虚不受,是否酌减些,再加点白术固中?”
李仁闻言,猛地停下脚步,夺回方子细看,额角渗出细汗,脸上掠过一丝后怕与赞赏:“……你说的是!是我心急疏漏了!就按你说的办,快去!”他语速极快,说完又匆匆折返后院,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
冯三得了肯定,精神一振,转身却又对着密密麻麻的药匣犯了难,挠头道:“这炒白术……搁哪儿来着?”
苏照潆默默抬手指了指右上方一个标注清晰的抽屉。
“哎哟!多谢小姐提点!”冯三一拍脑袋,赶紧蹬着梯子去取药。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与光影晃动间,后院那厚重的布帘因李仁急促的进出而未完全合拢,隙开一道狭窄的缝隙。
苏照潆的目光无意间落入那缝隙之中。
只一眼。
帘后光影昏昧,一道身影正俯身于榻前。一身再寻常不过的靛青粗布袍,却压不住那股料峭孤绝之气,仿佛寒刃敛于陋鞘,锋芒难抑。
他侧转过来的面容——带着棱角、极具风骨的容貌。
肤色是冷调的皙白,下颌利落,鼻梁高挺,在晦暗光线中投下峻刻的阴影。
他似乎是察觉到了前堂的动静,直起身倏然抬眼望来。
那双眼睛,眸色极深,锐利如凝冰的箭簇。如同绝壁上的一道裂隙,动人心魄。
苏照潆看清了——在他左眼眼下,恰到好处地点着一枚极小、颜色偏深的墨痣。
如雪地落梅,冰原墨色。
这一点秾艳,骤然撞破满身清绝,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妖异的吸引力。
布帘晃动,倏然垂落,将那令人窒息景象严严隔绝。
苏照潆猛地低下头,长睫急颤。
男相女骨,清冷秾丽……
她像是骤然窥见了什么不该窥见的禁忌,脸上腾地烧起来,下意识屏住呼吸,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僭越。
……那究竟是何人?
“小姐?小姐?”
桑榆的声音将她从怔忡中唤回。小丫鬟已从玲珑阁转了回来,正悄悄挨近她,袖口微沉,向她暗示地掂了掂,眼角眉梢飞起一抹压不住的雀跃。
恰在此时,后院帘子一动,陈账房抱着一摞账册疾步而出,额上沁着薄汗,连声道:“劳大小姐久候,账册都已在此,请您过目。”
苏照潆伸出手。那摞账册落入掌中,分量不轻,纸页边缘略显毛糙,像是近日才被匆匆整理装订,墨迹也仿佛未干透。她指尖无声地抚过封面,触感微涩,目光在那犹带潮气的签条上一顿,随即收回,只对陈账房微微颔首:“有劳。”
主仆二人不再多言,拿了账册,转身便出了慈安堂。
(第五章结束)
本周三或可能停更一天,因为要出去开会,感谢理解~明天继续20:00更新。
顺便把大纲时间线梳理一下,已经存了两章但是还没有修改,我得重新审视一下。
前面几章的内容周末统一润色了一下,已经是更新后的版本了,仅对部分时间做了修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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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东风携势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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