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临街的雅间“听雨轩”内，霍绍安与段钰已先到了。
霍绍安换下了一身戎装，穿着一件玄青色暗纹直裰，少了些许战场上的凛冽，多了几分洛安子弟的清贵，只是笔挺的坐姿和深邃的眼神依旧透着军人特有的整肃。段钰则是一贯的闲散模样，一身宝蓝色云纹纻丝袍子，腰悬荷包与玉佩，指尖转着酒杯，一双桃花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楼下熙攘的人流。
门扉轻响，绍安蓦然回首，四目相接的刹那，空气仿佛骤然凝滞。
她为此次相见，当然是悉心妆扮过的。
照潆偏爱素净的色调，一袭浅樱色交领襦裙，上绣缠枝莲纹，外罩月白薄罗褙子，衣料轻软，行动间如烟云流动。青丝梳了挑心，斜插一枚珍珠排簪，鬓边点缀细巧银丝珠花，耳垂上坠着同色米珠耳铛，随着她略显紧张的呼吸轻轻摇曳。淡施脂粉，朱唇微点，往日总显苍白的面容透出浅浅嫣红，显露出几分难得的鲜妍明媚。
霍绍安眼中掠过无可掩饰的惊艳，目光在她眉眼间停留了一瞬，竟忘了接上段钰方才的话头。照潆身旁的婆子女使得了张大娘子的口令，自觉地屏蔽左右，相继退到屏风后。
段钰哗啦一声展开折扇，打破了这片刻的凝滞，语调拖得长长的，带着十足的戏谑：“哎呀呀，你瞅瞅，偏是为了你子明哥哥才好这样细细装扮，见我怎得就那么随便。可见我这‘段三哥哥’的名头，终究是差了一层分量。”
苏照潆脸颊微热，没好气地飞过去一个眼风，却在转向霍绍安时声音轻柔了些：“段钰就会胡说，子明哥哥别听他瞎掰。”
霍绍安唇角噙着淡淡笑意，目光始终追随着她，此刻已落在地依旧微缠着细布、小心放置在膝上的右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上的伤……可大好了？那药还合用么？”
“好多了，正要谢你。”照潆抬眼看他，唇边漾起真切的笑意，“你给的药极好，化瘀消肿比府里的快上许多。”她顿了顿，稍显局促地补充道，“劳你记挂着。”
段钰瞧着他二人，扇子摇得欢快，啧啧两声：“得嘞！合着我这偌大个人坐在这儿，是空气不成？我今日可是特嘱咐了醉仙楼的厨子，做的都是潆妹妹爱吃的糟溜鱼片、水晶虾仁，还有新到的春笋，倒像是专为某些人备下的谢宴了。”
霍绍安闻言，唇角微扬，视线终于从照潆手上移开，扫向段钰，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既知是沾光，还不安静些？”他边说边极为自然地执起公筷，将一片晶莹的虾仁夹到照潆面前的碟中，“尝尝，上次说的就是这道菜。你伤未好全，段钰差人专门买了隔壁的桃花酿，是甜酿，不易醉，但也莫要贪杯。”
照潆抿嘴一笑，道了谢。段钰在一旁大呼冤枉，气氛很快便活络开来。席间妙语连珠，说着洛安城近日的趣闻轶事。霍绍安虽不似段钰那般妙语连珠，但也会在段钰调侃时无奈摇头，或是在照潆说话时专注地凝视着她，偶尔颔首，或简短应和一两句。
窗外市声隐隐，室内暖意融融，暂时驱散了苏照潆连日来的压抑与疲惫。
酒过三巡，段钰似忽然想起什么，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道：“说起趣事，我倒想起一桩正经事。前日家父在上都述职回府，饭桌上多饮了两杯，透出点风声。”他顿了顿，看向照潆，“苏世伯此番在上都，圣心甚悦，听闻……或将有晋封之喜。”
“晋封？”照潆执箸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他，眼中闪过讶异，“我未曾听张大娘子提过。”
霍绍安迎上她的目光，神色沉稳，微微颔首：“我也略有耳闻。陛下近来确于兵部、吏部问询过几位在外官员的考绩，苏世伯之名在其列。段大人所言，应非空穴来风。”
段钰得了霍绍安的附和，愈发眉飞色舞，扇骨啪地一敲掌心：“瞧瞧！连子明都这么说！潆妹妹，待苏世伯高升回京，你可就是名副其实的官家小姐了！到时候你手里出去的钗环首饰，怕是价格也要水涨船高——我得赶紧多囤几件，日后好多赚几两银子！”
霍绍安闻言，目光倏地一沉，转向苏照潆，眼中带着清晰的讶异与探寻，那目光深处，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你……做首饰售卖？”他从未听她提起过此事，虽知她素喜琢磨这些，却从未想过她需借此贴补用度。
苏照潆面色依旧平静，只微微颔首：“嗯。闲来无事雕些小物件，托相熟的银楼代售，略补些零用罢了。”
她话音清淡，却似细针刺入霍绍安心口，泛起一阵涩意。他沉默片刻，忽而转向段钰，语气中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责问与回护：“你既早知道，为何从不与我提起？”
段钰刚塞进一块虾仁，被问得一怔，鼓着腮帮含混道：“大哥……你也没问过啊……再说，她是真喜欢做这个……”说着赶忙咽下食物，又补了一句，“潆丫头的手艺，你是知道的。她如今在圈子里可有名号了，人都称一声‘兰公子’呢！”
照潆见状，唇角牵起一抹浅淡笑意，温声接道：“是，我本就喜爱琢磨这些。起初只是试着做些小玩意，没想到竟真有人肯买，洛安府里的夫人小姐们倒也认可。”
段钰在一旁连连点头，忍不住插嘴道：“子明兄你放心，这事儿隐秘得很！我早在外头放了风声，只道那位‘兰公子’是个手艺精巧的男工匠，年约三十，性子孤僻，从不露面。任谁想破了头，也猜不到竟是小满的手笔。”
霍绍安闻言，眉间微蹙的忧色稍霁，却仍深深看了照潆一眼，沉声道：“即便如此，也需万事谨慎。人多眼杂，交付物件时，务必让桑榆或是可靠之人前去。”
照潆知他关切，轻轻点头应下。旋即，她似想起更要紧的事，转向段钰问道：“段三哥哥可知，家父大约何时能归家？”
段钰搁下筷子，略作沉吟：“这可说不准。上都事务繁杂，交接颇费周章。快则月底，慢的话……怕是要拖到四月初了。”
照潆默默记下。霍绍安观察着她的神色，缓声道：“京中人事复杂，纵有佳讯，归期亦可能因各方打点、陛见叙职等事多有延宕。况且如今时节变换，路上若遇风雨阻滞，也是常有的事。”
段钰见气氛稍沉，又想着活跃一下，目光在霍绍安和苏照潆之间转了转，忽然笑道：“说起来，绍安兄这一回来，怕是也清闲不了几日了吧？眼看就快端午了……”他说着，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霍绍安。
只见霍绍安眼神倏地一凝，虽瞬间恢复如常，但那份陡然绷紧的锐利却让段钰心里猛地一咯噔。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脸上嬉笑尽收，甚至闪过一丝后怕，赶紧举起酒杯掩饰：“呃……瞧我，一说就多！喝酒喝酒，这醉仙楼的酒真是越发醇了！”
但这戛然而止的话语和段钰罕见的紧张神色，已足够让苏照潆听出弦外之音。她看向霍绍安，眼中带着疑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子明哥哥……端午后便要走？”
霍绍安见她问起，知瞒不过，便点了点头，声音里含着一丝清晰的歉意：“是。确有公务在身，节后便需动身。”
方才的欢声笑语仿佛骤然蒙上了一层薄纱。苏照潆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碰了碰微凉的茶杯壁。刚刚得以重逢，却又要面临别离。她轻轻“嗯”了一声，终是没有再多问，只将那份骤然涌起的空落感悄悄压回心底。
窗外的喧嚣不知何时已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春雨悄然而至，细密的雨丝打在窗棂和瓦檐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雅间内一时无言的寂静。
段钰瞧着窗外雨幕渐起，立刻“哎呀”一声：“瞧瞧，这天公可真是不作美，偏赶在咱们要散的时候下起雨来。这雨看着一时半会儿可停不了。潆妹妹身子才刚好些，可吹不得风、淋不得雨。”
霍绍安闻言，极自然地接话道：“无妨。我的车驾就在楼下候着。”他说着已站起身，目光看向苏照潆，“我送你回去。”
段钰见状，立刻拍扇笑道：“甚好甚好！正好约了人去西市看一批新到的货。那我便偷个懒，不送你了。”
===
下得楼来，霍府的黑漆平头车果然已稳妥地停在檐下。一名亲随模样的军士手持油伞，恭敬地候在一旁。照潆身后的婆子和桑榆也立刻撑开了带来的油纸伞。
霍绍安先一步踏入雨中，接过伞。一旁的婆子们眼神微露诧异，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随即立刻识趣地垂首退后了半步，将自己隐在了廊柱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准备上前。桑榆则愣了一下，随即抿嘴低下头，悄无声息地收拢了伞，退到婆子身边。
霍绍安亲自替苏照潆撑着伞，伞面稳稳地倾向她，将自己大半边身子露在雨帘中。他并未触碰到她，细致地护着她踩上脚凳，钻进车厢，自己方才收伞，袍角已浸染了一片深色的水痕，跟着上了车。
车厢内颇为宽敞，陈设却极简洁，带着一种与他气质相符的整肃，只隐隐弥漫着一股清冽的松香，与他之前赠她的药膏气息有几分相似，驱散了雨天的潮闷。
车辙辘辘，碾过被雨水洗得清亮的青石板路。车外雨声潺潺，车内却是一片安静的密闭空间。
苏照潆正望着车窗上蜿蜒流下的雨线出神，忽闻霍绍安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低沉温和：“方才在席间忘了，在伊吾时，偶得了一方玉料。其质温润，色泽也还清雅，与你平日所作之物，或可相配。”
他说着，已从身旁一个不起眼的暗格中取出一只扁长的紫檀木盒。盒子本身已十分考究，木纹细腻，泛着幽微的光泽。
他将木盒递到她面前。
苏照潆微微一怔，接过盒子。入手沉甸，开启时，盒内衬着玄色软缎，一方莹白润泽、宛如凝脂的玉料静静躺在其中。其玉质之细腻油润，是她平日接触的市售玉料远不能及的，正是最上乘的和田子料。
“这太贵重了……”她指尖下意识地轻抚过温润的玉料，眼中满是见到绝佳材质的惊喜，却也带着受宠若惊的惶然。
“不过一方石头。”霍绍安唇角微扬，目光温和地落在她仍缠着细布的手上，“你既喜欢这些，留着或有用处。只是如今手伤未愈，还需静养，不必急于一时。”他话锋轻转，语气里带上一丝关切，“上次见你匆忙，也未及细问。如今在府中……张大娘子差遣你做事，可还顺遂？”
照潆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眸中泛起真切的光彩：“嗯。大娘子近日在教我看账理家，虽是琐碎，却也……别有洞天，能学到许多东西。”
霍绍安见她神情不似作伪，眼底笑意更深，语气也染上一抹轻松：“看账竟能看出‘洞天’来？看来你是真有此道天分，倒不枉段三整日在你耳边念叨他的生意经。”
苏照潆闻言，唇边漾开一抹真心实意的浅笑，小心合上木盒，将其珍重地捧在手中：“谢谢你，子明哥哥。这份礼物，我真的很喜欢。”
见她收下，霍绍安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放松与悦然，只微微颔首：“你喜欢便好。”
此时，车速渐缓，窗外熟悉的街景告知苏府已近在眼前。
雨，不知何时也已悄悄停了。
（第七章结束）
算是我重新拿起笔之后第一本正经的小说，当然肯定会有很多不足的地方。
所以下笔的时候虽说不上谨慎万分，但也都是一步一步推敲的。
前面到第六章基本上都有推稿重头再写的时候，来来回回起码得有个三四次。
要么是节奏不太对，要么就是推动故事发展节奏太慢。
我极力的想要让每个角色尽量的立体，想要展现出他们所处的立场，反而束缚住了手脚。
但是可以想见，写完这本书我应该会有很大的提升。
我也希望它作为我温养的第一部小说，可以能够有一个好的结果。
好了，明天18：00更新存稿，希望大家看的愉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七章听雨轩小聚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