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回苏照潆领张大娘子命去慈安堂那天。春三月,洛安城柳絮轻飞,牡丹初绽。
离醉仙居两条街一家茶馆,檐下“尝春”的杏黄旗被春风拂动,晏衡踱进茶馆时,正见掌柜端出一叠新制的牡丹糖酥饼。
掌柜认得这是近来偶尔会光顾的晏公子,观其气度非凡,不敢怠慢,忙笑着招呼:“晏公子您来了,今日新制的牡丹饼,您可要尝尝鲜?”
这位晏公子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的玄衣护卫林宿上前一步,默然接过。
晏衡径直走向临窗一处僻静落座,林宿紧随其后,在他身后三步处抱剑而立。
忽听西侧雅间哐当一声巨响,竹帘被猛地掀开,打断了满堂茶客的闲情。
一道青影倏然起身,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竟是徐望卿。
这徐望卿出身清贫,与阿姊相依为命,却天资聪颖。
年仅十五,便考中秀才,列名县学,才名渐为人所知。
三年后又在洛安府乡试初试拔得头筹,自此声名大振,洛安城内外皆以“案首”相称。
徐望卿气得脸涨得通红,一把推开试图劝阻的友人张秀才,只见张秀才身子一歪,袖摆带翻了青瓷茶盏,残茶淋漓,溅湿了桌案。
“道不同不相为谋!”声音清亮,却因情绪激动而带上了尖锐的颤音,“这茶,不饮也罢!”
另外一位友人慌忙拉住他的衣袖,低声急劝:“望卿兄何至于此!不过是……”
“不必多言!”被称作望卿的少年猛地挥开他的手,转身便要决绝离去。
这边的动静引得茶客纷纷侧目。晏衡淡淡地扫过那一片狼藉和那青衣少年离去的背影。
掌柜忙不迭地上前打圆场,陪着笑脸,忙唤小二收拾,自己急步上前打圆场:“徐公子莫不是小店的茶不合心意?刚到的桃花酿,您三位赏脸尝一品……”
青衣少年似稍定神,回望友人一眼,向掌柜拱手一礼:“是在下失礼了。今日茶资,还请记账,改日必来结清。”
掌柜连连摆手:“徐公子哪里话!您题的字已是小店之幸,随时盼您再来。”
徐望卿匆匆离去,张秀才面色青白,怔立原地。
身旁另外一位友人上前低声劝:“你这又是何苦?望卿性子刚烈,何必与他提漕帮抄账之事?”
张秀才跺脚道:“我能害他不成!他阿姊自去岁寒症不起,如今目不能视、咳不止息。所需官药价比黄金,他为凑银钱,连印子钱都借了!听闻漕帮管事欣赏他字迹,愿出十两请他抄录旧账,我这才……”
朋友急忙阻断他:“轻声!漕帮账目何等敏感,望卿若卷其中,只怕功名难保。他素重清誉,你此举实在冒失。”
说罢又四顾压低声音:“况且漕帮岂是真看重他的字?如此高润笔,账中必有蹊跷。望卿若答应了,便是同流合污!”
张秀才颓然坐下:“我何尝不知……我是见他被逼得无法,才出此下策!不去便罢了,何必视我如仇。”
话音渐低,转为嗫嚅。
漕帮……抄账……十两润笔……
晏衡垂眸,看着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良久无言。
晏衡缓缓放下茶盏:“林宿。”
“属下在。”
“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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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衡在客栈中等了一日。暮色将至,林宿方归,将徐望卿的身世背景一一回明。
徐望卿阿姊原病不重,因朝廷新令,药材难得,病势日重。徐望卿为购药早已辍学,却仍入不敷出,债台高筑,只得借了印子钱。
其阿姊不得已断药月余,病情转沉,竟至双目失明。至二场复试之日,其姊已在床榻上气息奄奄,却仍强撑,不愿耽误弟弟科考。
邻里见之心惊,知她若有差池,徐秀才必乱。徐生性至孝,遂弃考不赴。
至于漕帮,管事出高价请他抄录旧账,无非是欺他窘迫、急需用钱,又看中秀才身份不易惹疑。
林宿回完话并未立刻退下。
晏衡抬眼:“有事?”
林宿垂首:“不敢。殿下曾言,此行需低调。”
晏衡走到窗边,望着洛安城渐起的灯火,淡淡道:“本王自有道理,你且记住,在外只称我为公子便是。”
他沉默片刻,窗外灯火映在眸中,忽明忽暗。
“这洛安城的水,比我想的更深。”
“这样的人,不该死在明处。”
他转过身,目光沉静地看向林宿:“这几日,多留意他的去向。有事,立即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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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日,林宿回报,徐望卿除了家中与药铺往返,并无异动,漕帮程管事也未曾再逼迫。
这日清晨,上都顾子昂的消息终于递了过来,字条上只有寥寥几字:慈安堂确有其方,持方者身份甚秘,查问万须谨慎。
晏衡将字条在烛火上点燃:“林宿,去慈安堂。”
两人步行前往,行至离慈安堂隔了一条街的窄巷时,一阵嘈杂的咒骂声和闷响打破了洛安早晨的宁静。
“姓徐的!给你脸不要脸是吧!”
“欠债还钱,真当自己是个秀才,以为爷就动不得你了?”
“给我狠狠的打,看他拽什么拽!”
“……三日!就三日!宽限我三日!”徐望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屈辱和焦急。
领头那人脸上掠过一抹狞笑,猛地揪紧徐望卿的前襟。徐望卿呼吸一窒,徒劳地试图掰开对方铁钳般的手指。
“放屁!三日又三日,你小子拿老子当猴耍?!”对方啐了一口,浓重的恶意几乎扑在他脸上,“今天要是掏不出十两银子,就留下你一条胳膊抵利息!”
话音未落,一记重拳已狠狠捣入他腹部。徐望卿闷哼一声,痛得蜷缩下去,另外几人立刻围拢,拳脚如雨点般落下。
他只能绝望地闭紧双眼,硬生生扛着。
就在意识行将涣散之际,一声清脆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骤然响起,紧接着是方才那领头汉子撕心裂肺的惨嚎。
徐望卿艰难地睁开眼,模糊的视野中,只见那恶徒的手腕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死死钳制,扭曲成一个不自然的角度。
顺着手臂望去,是一位身着月白直裰的公子,神色淡然地立于纷乱之中,仿佛周遭的污浊皆不能沾染他分毫。
晏衡一上前,其身后的林宿已如鬼魅般掠入战局。他身形飘忽,出手如电,不过瞬息之间,几名嚣张的打手已悉数倒地,徒留一片痛苦的呻吟。
晏衡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手。那领头汉子顿时瘫软在地,紧抱着诡异弯曲的手腕,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滚。”
一个字,音调不高,却似淬了冰,毫无波澜之下压着令人胆寒的威势。
眼见这群凶神恶煞的人连滚带爬地消散在巷口,徐望卿强撑的那口气骤然一松。他身体晃了晃,猛地咳出一口暗红的淤血。先前硬抗的拳脚早已伤及内腑,额角的伤口不断渗血,与冷汗混在一起,模糊了视线。
晏衡眉头微蹙,上前一步伸手托住他即将软倒的身子。触手之处,是青年书生单薄衣衫下硌人的骨头,以及一片冰凉的体温,与这微凉的天气一般无二。
“多……多谢公子……”徐望卿气息奄奄,话音未落,人已彻底失去了意识。
“背他去送医。”林宿立刻躬身,将几乎昏迷的徐望卿稳稳背起。
三人朝着慈安堂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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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安堂内,依旧弥漫着浓浓的药味。清晨人少,只有伙计冯三在柜台后打着哈欠,心不在焉地擦拭药柜。
门前光影一暗,有人快步闯入,带进一阵凉风。
冯三一个激灵抬头,只见一位气度不凡、面容冷峻的公子率先步入,衣袂带风。身后跟着一个玄衣男子,竟背着个满脸是血、昏迷不醒的书生……诶?那不是城东的徐相公么!
“哎哟!这、这是怎么了?”冯三忙迎上来,吓了一跳。
“大夫何在?我这位朋友受了伤,需立刻诊治。”晏衡扫了眼堂内,语气急而不乱,自有一股让人不敢怠慢的威仪。
“在在在!李大夫在后头煎药!我这就去叫!”冯三认出是常来为姐姐抓药的徐望卿,慌忙跑向后院。
很快,李仁掀开门帘快步走出,一见徐望卿的惨状,脸色一凝,忙唤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人抬进里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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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间病榻上,徐望卿面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急促。
李仁迅速剪开他染血的衣衫,清理伤口,银针接连落下,试图止住额角汩汩外涌的鲜血,又喂他服下固本的药散。
一番施为,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额角虽稍有收敛,但创口较深,血仍细细渗着,难以完全凝住。
徐望卿气息依旧微弱,唇上不见半分血色。
李仁眉头紧锁,抹了把额上的细汗,沉声道:“他本就气血两亏,底子太弱,寻常金疮药恐压不住这血虚之症。你们看顾片刻,我去取些别的来。”
说罢,他转身走向里屋一个上了锁的药柜,取出一包用油纸仔细封存的药材。他小心地打开,里面是几味晒干的根茎与草叶,形态特异,散发出一种不同于堂内其他药材的、略带辛涩的气味。
晏衡的目光骤然凝住——那几味药的形状色泽,与顾子昂信中描述的伤药配方,像极了。
李仁并未留意他的凝视,只取部分药材放入药臼,细细捣成药泥,又加入少许药油调和。完成后,他用竹片将墨绿色的药泥盛在一张干净桑皮纸上,径直递向晏衡。
“此药外敷,于化瘀生新、促凝血气有奇效,或能救急。”李仁语气急促,显然仍在担心伤者。
一旁的林宿见状,立刻上前一步欲接:“有劳大夫,交由在下便……”
李仁却手腕一绕,避开了他,目光仍看着晏衡,语气不容商量:“这位相公,劳驾搭把手!药炉火候吃紧,一刻误不得,需得这位壮士去外间盯着!”
晏衡目光在那色泽奇异的药泥上微微一凝,抬眼掠过榻上面如金纸、气息奄奄的徐望卿。只沉默一瞬,他便伸出手,接过了那温凉的药泥。
指尖刚触及桑皮纸的粗砺,便听得身后布帘响动,李仁已掀帘朝外急声道:“冯三!照这个方子,速去抓药——”
晏衡下意识抬眼,目光穿过那道未及合拢的帘隙。
只见堂中光线微蒙处,立着一位头戴帷帽、身着月白襦裙的姑娘。薄纱垂落,掩去了容貌,唯有一段线条纤柔的白皙下颌,和一双拘谨交叠在身前、缠着细布的右手。
晏衡的目光倏地定住。
旋即,他不动声色地敛回视线,指腹无意识地在盛着药泥的桑皮纸上轻轻一碾。
(第九章结束)
可能有的朋友会觉得,为什么凭空出现了一个徐望卿,晏衡就要去救他。
当然这些都不是毫无原因的,他一定是有自己的理由的。
后面的故事主线如果需要这个原因去推,我会暗戳戳的写清楚,如果不的话,我会放在番外里。
以及本周到周三的更新就已经结束了,下一次更新我打算把慈安堂这里写完了再一口气发出来
应该会延到周三至周五更新,如果都写完了甚至周末还可以继续更新。
敬请期待[星星眼][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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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徐门春未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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