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者事件不断发酵，LED广场上能看见的热搜前十无一不和它有关。
夜深人静，仅有少数大厦还亮着灯，不过短短几日，霓虹灯便不似从前多彩。
女人收回远眺的目光，“答应你们的事已经完成，不要再跟着我了。”
躲在暗处的影子现身，抬手行礼，“001女士。”
“原来不是焚烛的小尾巴。”001语气柔和，“尸体留在哪了？”
“处理得很干净，您无须担心，我此行不是跟踪，有人要我来送几句话。”
001拨了拨袖口，焚烛的人提供的衣服还是粗糙些，穿起来不是很舒适，她反倒有点怀念泡在玻璃罐的日子了。
“他要你说什么？”
“你等的那个人快要出现了。”
001神色平静，“还有吗？”
“此前若是无趣，可到此小住一段时间。”黑衣人送上一则地址，恭敬退去。
随手纸条放在一旁，001上前极目远眺，月色皎洁，星空似从前，夜晚的风依旧温柔，透着凉意。
一声极轻的叹息从她口中传出。
“很快吗？”她低头俯瞰，脚下是交错的柏油路，抬眼还有悬空的空中轨道，在她沉睡的时间里，第九区的发展日新月异，时间会抹平伤痛，安逸太久的人早已忘却污染的可怖。
只有那些在污染中幸存的人会铭记。
统治者粉饰将至的危机，手无寸铁的民众尚未被教导如何在污染面前迎战，受压迫的群体迟早奋起反抗。
第九区的情况甚至不需要任何一方出手便会自行毁灭，藏匿的势力纷纷出动，有的想从栋摇摇欲坠的大厦里挖出最后一点价值，有的只想把它当做助推器，有的准备采取极端手段拯救。
像这样安静的夜色恐怕很快就见不到了。
001朝前走去，身体越过边缘那一刻，失重感自下而上涌现，有人冲出想要抓住她，光滑的衣角从手中滑过。
高处下坠的风穿过她飘逸的头发，风中鼓起她绸制衣摆，她像一只蝴蝶般落地，溅射出飘扬的花朵。
会自由吗？001合上眼睛心想，一行清泪从她眼眶流出，迅速被风吹向天空，好似不曾来过。
-
血和污染的海水混合在一起，正下方的海水变得颜色更深。
陆七虚弱地挂在贯穿她的冰刺上，胸膛的起伏微不可见。
san值自然恢复的前提是污染浓度低于60，在发现冰山可以吸收污染时，陆七想利用它去掉体内超负荷的污染。
实践验证了她的猜想，冰山的确可以吸收她身上的污染，只是速度太慢，黑影不会给她那么长的接触时间。
增加接触面积，尽可能拖延时间，利用记忆空间给san值自然恢复创造有利环境——这是她找出的唯一可行方案。
陆七想过用记忆空间构建一个和这里一样的场景，但她无法保证空间里的冰山同样具有吸收污染的效果，时停是最有希望的办法。
密集的冰刺穿透全身，污染和生命力一同从身体流走，陆七闭眼喘了口气。
时停可以保证她暂时不死，暂停期间她仍需承受贯穿的痛苦，随着污染被吸收，用来麻痹的寒冷削减，痛感就变得格外明显。
伴随的风险是，如果时停结束，san值还没有回到可以离开的数值，不需要黑影再出手，她会迅速死亡。
面前的黑影还维持着复杂的神情，陆七左手还在冰里面放着，仿生骨骼暴露在空气里，她动了动，手指还能活动。
陆七用右手抓上一根冰刺将其融断，如法炮制了一会儿，她缓缓滑落，一只手挂在融开的冰洞，背靠冰面无力坐下。
冰山持续吸收新钻进身体的污染，身体暂时达到微妙的平衡，san值自然恢复机制被她以这种方式激活，没必要再挂在上面，接下来需要耐心等待。
等待，陆七最擅长等待。
感知力随污染的退去逐渐恢复，先前冷得麻木的四肢陡然升起灼热。
陆七皱着眉抬头向后仰了下，她小瞧了污染被抽走的疼痛。
挺好的，疼能让她清醒。
时寒时热的体温令她头昏脑涨，连绵不断的疼痛恰好可以抵抗不断加重的困意。
一道叹息在脑海响起，[第几次了？]
谁？
陆七抖动眼睫左右看了看，她使用了“记忆空间”，理论上不该有别的人，除非那人有进入空间的办法，或者本身就无法被她的记忆空间屏蔽。
验证的方法很简单，陆七以心声回答：你说什么？
那声音：[像这样濒临险境、和死亡只有一线之隔已经很多次了。]
[你从来不舍得爱惜自己。]
陆七微怔。
金色光点从她额头散出，有计划地飞向伤口，落在身上有种轻柔的抚摸感，疼痛逐渐离她远去，贯穿的伤口奇迹般愈合，陆七蜷起手指：谢谢。
她没想到论坛被封锁的情况下，还有人能帮她。
这不是“羽毛”的声线，听起来很熟悉。
那声音又叹息一声，[你控制不住它了。]
“咔嗒”一下，陆七立刻扭头。
平视的黑影不知道什么时候低下头，猩红的眼睛和她目光碰撞，瞬间变得阴狠。
被时停卡住的冰洞也在缓缓闭合，无数黑雾从那里钻出——
陆七咬紧牙关，试图维持时停。
黑雾的速度变慢了，它的行动轨迹断断续续，始终没有停下。
海水忽然剧烈晃动，视线里一堵黑色的墙从山体后拔地而起，它飞快地升高靠近，陆七瞳孔骤缩。
那不是墙，而是一道十几米高的污染巨浪。
先前涨回的san值开始掉落，陆七集中意念强化时停，试图让黑色巨浪停下来。
不行，它还在靠近。
鼻腔涌出热流，陆七脱力后退，她完全不是黑影的对手，只是一段时间不见，黑影不仅学会了说话，实力更是涨了一大截。
只能这样了吗？
她还不想死，她和21号说只是睡一觉……
陆七盯着疯狂涌来的巨浪，它垄断了所有的视线，压迫感十足，黑雾凝聚的污染物藏在里面，对她张牙舞爪。
很快，她被浪淹没。
黑影望着恢复平静的水体，眼里的疯狂和憎恨消却，笼罩她的黑雾散去。
【死了吗？】她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封印她的冰山并未消失，原先被融开的洞口已经恢复如初，【看来没有。】
她环抱手臂向后倚靠，面无表情地闭上眼。
下次必须杀了。
-
砰。
砰砰。
是心脏在跳动。
眼睛无法睁开，有人按住了她的眼睛，手也不能动，身体是躺着的。
陆七喉头滚动：我还活着吗？
海潮将她淹没前，陆七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金色光芒，她猜测它来自那道海里的声音。
“呲——”刺鼻的气体味道，很快响起舱门打开的声音，陆七眼皮动了动，还是睁不开眼睛。
身体维持平躺的姿势，四肢皆无法操控移动。
陆七在心里呼唤那道声音，没有得到回应。
“Z-67#%不能使用，这幅契合度不错。”
一个女人的声音模糊响起，听起来耳熟，陆七疯狂翻动眼皮，依旧无济于事。
“先激活看看。”
女人似乎按了什么按钮，“嘀”的一声后，陆七终于能抬眼了。
一张脸在上方出现，眼神冷漠。
刘博士？
陆七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声音没有激活，你的声线还在制作。”刘诺在控制屏点几下，一块板子升起，把舱内的躯体后背拖起来。
陆七缓缓坐起身，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一间陌生的实验室，旁边有很多仪器，似乎是用来检测身体状况的。
不是C区，她在别人的记忆里，是那道声音的？
陆七整合了仪器上的数据，能看懂的有限。
编号：ZX-69
san值：150
身高：175cm
体重：55kg
NH-23：未注射
目光在最后一台仪器上停留片刻，刘诺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下来走走。”
陆七挪动身体下地，站起来时周围的景象发生变化，胳膊突然反转在后背，双手也被拷住。
她被关在了白色的空房间，右前方有一扇铁门，门不完全实心，从长方形的透明玻璃可以看见外面有个人。
“自带情感强烈，NH-23不适合植入。”冰冷的女声说，“我的建议是用NH-21。”
陆七听出刘诺的声音，她似乎在和谁对话，那人不在这里，听不到完整对话。
双脚被链子固定，陆七动了动手腕，手铐和手腕紧密贴合，没有脱下来的空间。
她挣扎的动静被外面听到，陆七看到刘诺从门外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强行植入的话，我不能保证NH-23能不能压制ZX-69的个体意识。”
陆七对NH-23有印象，她穿越来的第一天，在医院的病历报告上看见过，当时是……
突然的刺痛打断她思考，陆七扶着额头，眼前的画面又变了。
地面上多出散落的文件，还有谁在说“对不起”，她摇了摇头蹲下，把文件帮忙捡起来。
撒掉文件的那人也在一起捡，她的工牌从眼角闪过，陆七捕捉到了。
张安安，档案室实习生。
她抬头把文件归还，视线落在张安安脸上片刻后挪开，张安安小心接过，低声道了句“谢谢局长”。
陆七什么也没说，僵硬地站起，双腿不受控制地走向休息室。
安静的休息室内，所有的窗帘都拉上，桌面一盏夜灯发着暖光。
单薄的女人拿起笔和纸，脸上毫无表情：
【这是我扮演局长的第341天，我还是没等到她。FMA有了新面孔，她看起来是个有主见和抱负的人，只是不该来FMA。】
大脑的阻塞感顿时减轻大半，陆七看着面前的纸，手里还拿着笔，感到头顶有人在看她。
女人抬起头看一眼头顶的监控，脸色发白，笔尖继续移动：
【写信是唯一发泄情绪的办法，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都在被监控，甚至他们可以剥掉我不该存在的记忆。】
他们指的是刘诺和谈话的那个人？
一思考脑袋就开始疼，好像脑袋在排斥她产生意识，陆七试图抵抗，脑子顿时像有东西在里面搅拌，疼得她冒冷汗。
她下意识抬手按在头上，停笔的下一秒，纸上的字迹逐一消失。
女人每天的行程固定，陆七跟着她两点一线，很快发现她的自我意识存在感严重削弱。
这种感觉就像被塞进了一具机器中，她仍然可以用眼睛看，也能听到世界的声音，唯独无法回应。
只有在女人坐下写信的短暂空隙里，她才能摆脱陌生的控制感，整理所有的信息。
这幅身体她不会认错，再算上和张安安碰面的画面，陆七可以肯定她当前经历的记忆属于FMA的局长。
在信里她自称是扮演局长，仪器上的编号是ZX-69，再结合睁开眼前从刘诺口中听到的Z-67，陆七怀疑女人扮演的是编号Z-67的身份。
FMA不止一个局长？陆七回忆看过的档案。
FMAA.Y107年建立，风覃任副官。A.Y114年才有对局长的记载，A.Y117年7月12日她从医院醒来。按照ZX-69写的内容，Z-67可能是107年到114年间的局长。
为什么FMA档案没有记录？
NH-21和NH-23又是什么？刘诺有什么目的？和她对话的是谁？
还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ZX-69的记忆里为什么从来没出现过风覃？
【第477天，每一天都像提线木偶一样，这样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天上演，我开始麻木了。我要等的到底是谁？记忆变得很混乱，等待……等谁？谁让我等的？】
【我忘了什么？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陆七看着笔力加重的字迹，猛地抬头。
女人用力地把笔扔出，桌上的一切被她扫到地上，她盯着头顶的监视器，拿起东西砸了过去。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陆七都在被控制着上班下班，女人不再写信，她也不再有独立思考的时间。
陆七完全变成了ZX-67一样。
第？天。
“陆七”照旧出门上班，拉开车门时不知道哪来的一对男女拦住了她。
她面无表情地扭头看向抓住车门的手，手皮干裂，指甲里藏有污垢，死死地抓着门不松开。
“有事？”她冷冷地问，目光不轻不重转在两张枯槁的脸上。
额头上有血，头发一缕一缕黏在一块，伤口和脸上还有没清理的沙尘。
“求您救救我的孩子。”两人同步对她下跪，露出后背打的补丁。
“上个月你们把她抓走，她才十几岁，是为了赚钱给我们治病才去污染区染上东西变成的感染者，她什么犯法的事都没干过！求求您，放了她吧！”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们的错！”
他们不间断地磕头，一下一下在车库撞出回音，血从头流到眼睛，和哀求的眼泪一起淌下。
“要抓抓我们，把我的孩子放了吧。大人！求求你，她什么都不知道，是我们害了她！”
从家走到这里，夫妻俩花掉所有的钱打听找关系，没钱就磕头求人，知道FMA局长的住处后一刻也没休息就来到了这里等她。
母亲颤巍巍抓上陆七的衣角，“大人，您要我们做什么都行，只求您把小洁还给我们，实在不行让我们见一见她，求求您……”
父亲仍在不停磕头，“求求你！”
“陆七”冰冷地睥睨他们，在母亲期盼的目光下，一点点扯出衣角：“我做不了主。”她转身坐进驾驶座，在两人起身前拉上车门。
FMA休息室。
有人将一份文件放在桌上，“您把名字签这里。”
“陆七”没怎么犹豫就拿起笔，笔尖往指的方向移，落笔的那一刻，余光瞥见一个“洁”字。
她呼吸错开半拍，眼皮稍抬看见文件的题头。
C-301污染区派遣者死亡名单……
头好疼。
陆七用力地眨眼，视线变得模糊，耳鸣声贯穿她的脑部，她踉跄地站起来，椅子向后滑出一大段距离。
要做什么？她想做什么？
陆七本能地在房间里翻着，柜子被完全扯开，里面的东西翻出。
不是。
都不是。
她在混沌中冲向沙发，慌乱笨拙地翻着里面的缝隙，下一刻扭头看向盆栽。
徒手挖开里面的土，抓到一团揉皱的纸展开，顾不上清理上面的土，陆七抓起地上的笔，戳在纸上。
写点什么，需要写点什么。
本能催促她。
【陆七陆七陆七陆七陆七……】她不停歇写起名字，压迫在身上的控制感一松，陆七不敢喘气，继续写着名字。
属于她的意识终于一点点回归。
成为ZX-69期间看见的一切画面在脑海浮现，陆七仔细回忆，每一段都是她上班下班，有长有短，而女人暴起砸向监视器的画面却消失了。
风覃依旧没有出现，果然ZX-69的记忆被剪切过。
刘诺、风覃，这两个人究竟对ZX-69做了什么？
陆七握住笔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一个人所有的记忆都是被操控着的一举一动，甚至没有自己的思想，她从没想过身体的主人会是这样的经历。
记忆没有切换，极有可能ZX-69的反应与她一样，陆七喘了几口气，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愤怒。
她的手还在移动，上面的字迹却和陆七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找到这个，更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扔掉的它，反应过来时已经从花盆里挖出来放在了桌上，】女人坐在桌前，【心里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我破坏了桌上的一切，这种情绪很陌生。我想起早上见过的那对夫妻。他们的孩子死了。对不起。】
【这样的情况不该再发生，有声音告诉我这些不归我管，可我不是局长吗？为什么这些我不能做？】
【脑袋有很多空白。我是FMA的局长，风覃是副官也是真正的掌权者，我要等一个人——除此之外，我好像没有别的认知了。】
【好乱，头很疼，可是停下就会变得很奇怪，直觉告诉我只有继续写才能保持现在的状态。我还是要做点什么，至少在等的那个人来之前，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或许我可以给自己留下一些提醒。】
女人随手从抽屉里拿出便利贴，左手打开新的笔，飞快地写下一张又一张。
直到可以用来保持清醒的那张纸写满字，桌上的便利贴也贴了一大片桌子。
一向在上班时间待在休息室的局长第一次迈出被刻定的轨迹，敲开办公室的门。
她的手里还拿着厚厚一叠便利签，脸上依旧什么表情也没有，冷冷地把上面的内容念出：
“请前往局长办公室，找到风覃把下面的话念给他：”
“我早上见到了一位感染者的父母，她名字叫李洁，编号120，但在清扫C-301污染区的任务中牺牲，我建议派人对她的父母进行抚恤。”
“另外，FMA的感染者收押理由和派遣安排并不合理。李洁的父母称李洁没有任何犯罪行为，FMA对她的收押缺少必要理由。在C-301污染区清扫的派遣名单上有很多新收押的感染者，他们有人可能对污染没有深刻的了解，贸然把他们派去污染区对他们极其不负责……”
“可以了。”办公桌前，男人从冗杂的文件里抬起头来，“你的话吵得我耳朵疼。”他随手拨通一则电话，“ZX-69再次出现自主意识，刘诺，你再……”
啪。
风覃觑一眼拍桌子的人，神色无波，“不用把人带去实验室，直接放123来局长办公室。”
白发少女推开门，死寂的双目如一口古井，白色的神经状线条从她身上发出，命中ZX-69后脑。
便利贴散落一地，ZX-69没有念完上面的内容就彻底倒了下去。
墙体开始震颤，天花板上的粉皮最快掉下，陆七缓缓爬起来，她跪坐在地面，静静等坍塌结束。
ZX-69的全部记忆走马灯般从她眼中翻开又合上，一页页残篇里删掉了所有的反抗和觉醒，她的一生只能从那些独坐桌面留下的“作者注”中窥出零星。
金色的空间里只剩下陆七跪坐的一片保留着，陆七想说什么，却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她。
面颊被轻轻拂过，ZX-69反倒安慰她，[别难过。]
陆七缓慢地眨一下眼睛，一颗眼泪无声从眼中滚落。
能看到那对夫妻的记忆，意味着风覃和刘诺没有再删掉ZX-69的记忆，也意味着……她最后看到的是ZX-69生前的最后记忆。
A.Y117年4月12日，ZX-69被123杀死，三个月后，她“穿越”到ZX-69的身体里。
她就是ZX-69被要求等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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