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元年冬月,虞州晋桑县云岫山。
雪是从昧旦开始下起的。起先只有零星几片似琼花般缓缓飘落,未及半日,至午初时分,已若鹅毛因风起,将整座云岫山都裹了起来。
一位头戴虎皮颈系狼裘身着羊绒腰别弓矢的猎户从山林间踏雪而来,推开了云岫山上唯一一家旅店“云娘店”的大门。
猎户名叫张大虎,他抖了抖身上的雪后便进了屋。云娘店的客堂内此时炉火正旺,张大虎轻轻眯了眯眼睛,睫毛上雪化成的水珠便顺着颊边流淌了下来,紧接着,他将肩膀上扛着的一头鹿扔在了地上。
账房先生师玄温和张大虎熟稔地打了个招呼。张大虎眯着眼睛在客堂内环顾了一圈,此时只有一位穿着华贵的中年男人正在用餐。
张大虎仔细辨认了一番,悄声询问师玄温那位是不是富商王嗣,师玄温点了点头,“是啊,王大善人是前两天突然来的,说是与朋友有约。”
店小二阿信关上门后走到张大虎面前,拎着那头鹿的蹄子看了看,“张大哥你来了,运气不错啊,居然打到一头鹿。前面掌柜的还在说,这雪来得又急又猛,还不知道后面情况怎么样,让我和顺平提前给你准备好房间。今天店里人少,我们还给你收拾了你之前住的那间雪字房。”
张大虎搓了搓手,“谢谢阿信兄弟,那还是老规矩,我住几晚就用几斤鹿肉来抵?”他说话的同时,脸上的络腮胡也在不停地抖动。
不知什么时候,云娘店的掌柜苏云碧悄然出现在了二楼的拐角处。
苏云碧一袭红衣,明眸皓齿,她扶梯而下,整个客堂都瞬间亮堂了起来,“张大哥,你尽管放心住下就是,不用担心旁的。”
张大虎恭恭敬敬地向苏云碧行了个礼,“多谢云娘。”
苏云碧扶住张大虎的胳膊,“张大哥你这是干什么,阿信,快帮忙把这头鹿放到后面,然后带张大哥回房间……”
正在一旁用膳的王嗣起身走了过来,“这位兄台真是好身手,能在这样的天气打到一头成色这么好的鹿。”他打量了一番那头鹿,“今日能够遇见也是赶巧,不如这样,我出三十两银子,买了你这头鹿。”
“眼下我们都被困在这云娘店。”男人边说边对着苏云碧笑了笑,“正好这冬天雪日,还烦请老板娘一会儿安排人将这头鹿处理一下,在下请店内众人一起吃烤鹿肉暖暖身子怎么样?”
听完王嗣的话,苏云碧没有作声,看向张大虎等待他的决定。
张大虎有点犹豫,这笔买卖倒是合理,只是这鹿皮甚是漂亮,他原本想留着自己做成袄子。
王嗣看出张大虎的心思,便又加了五两银子,张大虎最终点了头。
雨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衔山。 ①白茫茫的云岫山像是一张摊开的画卷,身着黑衣的少年喜松和他家公子则似水墨般在其间游走。
“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既优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② ”此处雪景甚美,独具一格,公子一时兴起,虽然没有酒,但还是和喜松行起了酒令。
年轻的公子剑眉星目,骑着马儿在雪中悠然徐行,一句对完等了许久也未见喜松回复,于是忍不住出声询问,“喜松,你要认输了吗?”
喜松在公子前方两个马身处,他半悬在马上,使劲向前极目眺望,随口答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③”
“喜松,你耍赖,这句咱们刚开始的时候你就已经说过了。”
喜松坐回马上,转身来到公子身边,“公子,这雪越来越大了,都快没过马蹄了,还不知道这山上那家客栈要多久才能到呢。咱们要不走快点吧。”
公子轻轻笑了笑,“怎么了,你是担心今晚露宿街头吗?没事儿,客栈嘛,总能找到的。”
“你看看这山中青松,覆雪而立,坚韧挺拔,直上青云,如此良辰美景,若能月下对酌,抚琴敲棋,岂不快哉?”
喜松立刻躲得远远地摇头,“不要不要不要,公子您别忽悠我了。上次我们在安乐县的竹林里您就是这么说的。逍遥倒是逍遥,可我被那不知名的虫子咬的包到现在还没好全呢。还有上上次,我们在黄州登山,您一时兴起晚上要留在山顶看星星,结果星星没看到,倒是淋了一场雨,您还记得那药有多苦吗?今儿天这么冷,我可不想再和您一起在野外过夜了。”
公子想起当时情景,大笑两声,“喜松,你年纪还小,要知道,这世间之事,想要得到就须得有付出,虽然我们付出了一点点的代价,但总得来说还算值得不是吗?”
喜松生怕公子再说几句,自己就又要动摇了,于是假装没听见,骑着马飞快前行。公子看着他落荒而逃的样子,在后面笑得更加肆意。
天色昏昏沉沉的,让人辨不清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喜松终于看到前方有似有烟火,于是连忙策马上前。
喜松和公子还未进入客堂,便闻到了烤肉的香味。主仆二人的眼睛亮了亮,“喜松,看来我们两个运气还是不错的。”喜松兴奋地点了点头。
客堂内,大厅正中央摆放着炉火,店内众人围坐两旁。苏云碧在席间又加了张桌子,公子和喜松向店内众人行过礼之后便于尾座落坐。
宴会的主人王嗣坐在主位,公子和喜松进门时他正在和左侧一位看起来富贵公子模样的后生交谈,见这主仆二人被安置妥当,他立刻端着酒杯上前欢迎,“在下王嗣,不知这位兄台怎么称呼,外面天寒地冻,不如先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吧。”
那位原本在跟王嗣交谈的后生也跟了上来,“在下杨远,兄台怎地这会儿才来?”
公子接过王嗣递过来的酒杯,“在下商隐之,年关将近,欲往丰州拜访好友,今日路过此地,山中雪景醉人,不觉多留恋了一会儿。此刻前来,叨扰诸位了。”
“哪里哪里。”杨远连忙摆了摆手,“我们都是来此借住,何来叨扰一说。”
见商隐之杯中酒尽,王嗣又让身边的侍从杜仲给商隐之添了一杯酒,“今日我做东,隐之兄弟尽管随意。”
商隐之身边坐着的是猎户张大虎,他冲着商隐之点了点头。张大虎对面坐着一位异域女子,女子右侧则坐着云娘店的掌柜苏云碧。
不多时,烤肉既熟,宴席即开,在坐众人举杯共饮,喜松在商隐之耳边小声念叨,“公子,这鹿肉吃起来甚是新鲜,怕是刚打没多久。”
一直不做声只自顾自喝酒吃肉的张大虎突然应了声,“我追这鹿好几天了,今天早上才打到的。”
喜松惊讶地看向张大虎,“大哥好厉害啊。”
张大虎眯着眼睛笑了笑,“多谢抬举。”
就在这时,云娘店的门突然又被猛地推开了。
先进来的是两个武夫模样的粗壮男人。这二人一人名唤明武,一人名唤明礼,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进入客堂后兄弟二人便如同门神一般一左一右站开,随后一个中年男人从他们中间走了进来。
男人年约四十,身长五尺八,身着常服,气势凌人,高额头,丹凤眼,鼻下生着两缕翘须。
翘须男人的身后跟着一位年轻小姐以及搀扶她的丫鬟,小姐身着齐胸襦裙披着裘袄手握暖炉,站在云娘店里回了点暖,原本苍白的面色透出了红,更显明艳娇媚。
看起来,年轻小姐应是翘须男人的女儿。
整个客堂都安静了下来。跟着年轻小姐的丫鬟回身关起门挡住了外面的风雪,最先进来的明武明礼皱起了眉头,“人呢?我家老爷到来怎么没有人上来迎接。
阿信和顺平连忙跑了过去,“几位爷,请问有什么吩咐?”
原本在主位的王嗣起身大笑两声然后迎了上去,“哥哥,你终于来了,就等着你呢。我今天上午恰好收了头鹿,那鹿腿专门给你备着呢。”然后看向翘须男人身后的年轻女子,“素织贤侄这一路上冻坏了吧,快上座喝点鹿血暖一暖。”
几句话过后客堂内的气氛缓和了不少,王嗣将新来的男人招呼到自己原来的主位上,然后坐在男人左侧为其斟酒切肉,“雪下这么大,我还一直在担心你不上山来了呢。”
翘须男人冷冷一笑,用余光打量着坐中众人,“咱们不是约好了要一起欣赏这云岫山的冬日日出吗?怎么样,看着大雪天,咱们这个约定,还能实现吗?”
王嗣摇了摇头,“怕是实现不了喽。我在这儿一连待了三天都没怎么看见太阳,这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若是大雪真的封了山,恐怕就更难了。”
男人抚了抚脸上的翘须,“缘也运也,也罢也罢。”
王嗣让人给坐到了翘须男人右边的素织姑娘倒了杯加了鹿血的热酒,又招呼席间众人继续用膳。
商隐之刚拿起筷箸,后面突然传来一阵碰撞的声音,回头一看,阿信和顺平不知为何摔倒在了地上。
顺平身侧的明武嗤笑一声,顺平悄悄看了男人一眼,又连忙回过头,一边扶起阿信一边向众人解释,是他和阿信走路不小心。
老板娘苏云碧站了起来,“怎么这样不小心,既然摔了,那你俩去上点药休息一会儿吧,今晚不用出来了,这里我来看着。”
明武和明礼坐到了喜松的旁边,喜松一脸委屈地将脸转向商隐之,商隐之抚了抚喜松的肩膀,“吃快些,我今天一天都在骑马赶路,想早点歇息了。”
喜松点了点头,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
不到片刻,明武眼睛转了转,突然又笑出了声。喜松眼神谨慎地看了一眼这个在他身边突然发笑的武夫。
明武毕恭毕敬地看向翘须男人,“老爷,就这么干吃,未免无趣,恰好这里有位胡姬,不若请这位她来为老爷舞上一曲助助兴可好?”
翘须男人大笑两声,“那自然是极好的。”
翘须男人看向那位胡人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胡人女子握紧了裙摆,低着头没有作声。
明礼大声嚷嚷了起来,“我家老爷问你话呢,是听不懂吗。”
胡人女子无奈欠身行礼,“回大人,小女名唤契苾月。”
翘须男人抚着胡须笑了笑,“好名字,那就请契苾月小姐为我们献舞一曲吧。”
契苾月又欠了欠身,“抱歉大人,小女虽为胡人,却自小在洛阳长大,并不擅歌舞。”
翘须男人冷下了脸,明武嗤笑一声,“哪有女子不擅歌舞的,即使是我汉人女子,也大多略懂一二,难道你是不想跳给我们老爷看吗?”
契苾月连忙摇头否认,“这位大人您多虑了,小女真的只是不擅歌舞,绝没有轻慢大人的意思,不如小女自罚三杯,以表歉意。”说着便仰头连喝三杯,然后将杯底展示给翘须男人看。
见翘须男人还是不悦,契苾月身旁的苏云碧连忙站了起来,“大人,今日您和这位契苾月姑娘都是我店里的客人,就该我把您二位都照顾好了。既然大人想看舞蹈,那不如我来给大人跳一曲何如?”
苏云碧说着来到客堂中央便舞了起来,身姿灵动,宛若游龙。红袖一出,满堂惊艳。
一舞结束,苏云碧缓缓退下。谁料那明武还不肯罢休,“契苾月姑娘,刚才掌柜的已经跳了一遍,都说胡人天生善舞,想必应该已经学会了吧。”
席间众人皆不可置信地看向明武。在主座旁边的王嗣主动提议道,“不若我们大家来行酒令吧,这样在座众人都可以参与其中,必然有趣。”
商隐之大声附和,“好啊,还是行酒令有意思,有谁要出题吗?”
席间众人议论了起来,这时明礼打断了大家。“这位契苾月姑娘是胡姬,她连歌舞都不会,能会诗词吗?我看,还是让她跳舞好了。”
契苾月笑了笑,“小女虽然不会歌舞,倒还真略懂一些诗词。”
明武笑了笑,“哎呀,这契苾月姑娘可真有意思,一个胡姬,不会歌舞会诗词。”
商隐之实在看不下去,他正准备起身反斥,这时客堂屏风后面有一位少年公子走了出来。
这位少年公子一副清风明月之姿,声音犹如山间清泉之清冽,“各位大人,今夜大家在此饮酒吃肉,尽兴快哉。此时夜已过半,羹尽肴残,舞曲终了,是所谓过犹不及,不如就此散了吧,若再继续下去,反而怕是要不得尽兴了。”
商隐之这才注意到原来这位少年公子之前一直在屏风后和他的书童对坐窗边,围炉煮雪。
窗户半开着,一支红梅探了进来,红梅白雪,暗香浮动。
明武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是哪冒出来的毛头小子……”
“明武。”一直静坐一旁的素织姑娘轻轻出声,那明武和明礼两兄弟便不做声了。“阿爹,今天我们也赶了一天的路,不如早点回房休息吧?”
那年轻女子的声音似呷了一口春桃,“我已经好累了,想必阿爹你也是,回去休息吧,若明日雪停了,我们还要和王叔叔一起去看日出呢。”
男人看着自己的女儿长舒了一口气,“罢了,听你的。余下的事,明日再说。”
男人起身离开坐席,他的女儿转身对着那位少年公子颔首示意,然后跟着离开。
明武和明礼在离开前,故意将面前的桌子打翻,“哎呀,不下心的,辛苦掌柜的收拾了。”
一段饭了然无味,在座众人便也纷纷离了席。商隐之住在二楼的花字房,上了楼之后他才发现,原来那位仗义侠气的少年公子就住在他的隔壁。
“仁弟今日好生仗义,在下佩服。我叫商隐之,不知仁弟如何称呼?”
少年公子向商隐之回礼,“哪里哪里,我只是行了自己该行之事。在下晏熙,幸会。”
喜松敬佩地看着晏熙,“晏公子你今日好勇敢啊,我以后要多向你学习。”然后他看向晏熙的水灵灵的书童,“你好,我叫喜松,今年十六岁,住在雪字房三号,你呢?”
那书童也向喜松回了礼,“我叫福砚,今年十五岁,住在雪字房二号。”
喜松主动拉起福砚,“那太好了,我俩也住隔壁。不如今日你来我房中吧,我觉得和你甚是投缘,咱们可以一起夜话聊天。”
“不行。”福砚还没来得及回答,晏熙就先帮他拒绝了。
商隐之和喜松都不解地看向他。
晏熙轻咳一声,“我是说,我家小书童他不习惯和别人住一间房,从小就这样。你们要是想聊天倒是可以,但一定要回自己的房间睡。”
福砚冲着喜松歉意地笑了笑,喜松呆呆愣愣地点了点头。
商隐之拍了拍喜松,“你这小子,平时让你和我一起夜话你怎么不肯。”
喜松嫌弃地看了一眼商隐之,“公子,你平时叫我和你一起去夜话的地方不是荒郊野岭就是深山老林,我哪有您那闲情雅致啊?”
“什么荒郊野岭深山老林的,那都是世人尚未发觉的瑰丽美景。”商隐之对于喜松的评价很是不满。
晏熙和福砚没忍住,在一旁被这主仆二人的斗嘴给逗笑出了声。
喜松自觉失礼,“公子您说得对,请问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商隐之向晏熙行礼告辞,然后气鼓鼓地回了房,“明日午时之前,不许让我看见你。”
夜半,一道蓝色的火焰照亮了整间云娘店。
①:原句“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出自屈原《楚辞·九章·涉江》。
②:出自《诗经·小雅·信南山》
③:出自《诗经·小雅·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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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雪云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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