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冬至刚过,闽江江面的风裹着湿冷的寒气,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三江港码头工人的脸上。林威龙站在调度楼的露台上,手里攥着刚打印出来的月度报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报表上那串刺眼的红色数字——散货吞吐量同比下滑40%,像一道血淋淋的伤口,烙在他的心上。
他今年四十八岁,在三江港待了整整三十年。从十八岁跟着父亲扛着铁锹在码头填土筑基,到后来握着操作杆驾驶吊臂,再到如今坐在总经理办公室里掌舵,他的人生几乎和这座港口绑在了一起。码头的每一寸岸线、每一台设备,他都熟悉得像自己的身体器官。可现在,这座他倾注了半生心血的港口,正遭遇着建成以来最凛冽的寒冬。
“林总,该开调度会了。”办公室主任老张轻轻推开门,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他跟着林威龙多年,从未见过自家老板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林威龙深吸一口气,将报表叠好塞进外套内袋,那动作像是在藏匿一份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只是眼底的疲惫怎么也藏不住。“走吧。”
调度室里,烟雾缭绕。十几个部门负责人围着长桌坐着,一个个垂头丧气,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墙上的大屏幕上,实时显示着各个泊位的作业情况——三号泊位的吊臂停在半空,像一尊沉默的钢铁雕塑;五号泊位空荡荡的,只有几只海鸥在水面上盘旋;七号泊位倒是有一艘散货船,但岸边的装卸工人稀稀拉拉,动作慢得像在磨洋工。
“都说说吧,这个月的情况,你们也都看到了。”林威龙坐在主位上,声音沙哑,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财务科的方科长推了推眼镜,率先开口:“林总,上个月的工资我们是靠着挪用了设备维修基金才发下去的。这个月的财务报表您也看了,应收账款收不回来,应付账款又催得紧,银行那边又不肯再放贷,再这样下去,下个月的工资都成问题了。”
方科长的话像一颗炸弹,在调度室里炸开了锅。
“方科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辛辛苦苦在码头干活,还能拿不到工资?”装卸班的老郑一下子拍案而起,他是码头的老员工,工龄比林威龙还长,性格最是火爆。
“老郑,你别激动,我不是这个意思。”方科长连忙解释,“我只是实话实说,现在港口的资金链真的很紧张。”
“紧张?怎么会这么紧张?”老郑梗着脖子,“前几年港口不是还红红火火的吗?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
林威龙揉了揉眉心,疲惫地说:“老郑,你先坐下。不是港口不行了,是大环境变了。现在大宗商品价格波动厉害,传统散货的需求量大幅下降,周边又新建了好几个现代化港口,我们的设备老旧,效率跟不上,客户都被抢走了。”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啊!”老郑坐了下来,语气依旧激动,“林总,我们跟着你干了这么多年,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林威龙看着眼前这些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心里一阵暖流涌过,随即又被沉重的现实压得喘不过气。“我知道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我比你们更急。这段时间,我跑了不少客户,也找了好几家银行,可都没用。客户说我们的装卸效率太低,不愿意把货交给我们;银行说我们的资产负债率太高,不肯放贷。”
“那我们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吗?比如引进新设备,提高效率?”调度科的小李试探着问。他是近几年刚进港的大学生,年轻有想法,一直主张对港口进行现代化改造。
“引进新设备?哪来的钱啊?”方科长立刻泼了一盆冷水,“一套新的集装箱装卸设备就要好几千万,我们现在连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哪还有钱买设备?”
“没钱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吗?比如找投资?”小李不服气地说。
“找投资?你以为投资那么好找吗?”林威龙苦笑一声,“前段时间,我接触了一家外资企业,他们倒是愿意投资,可条件是要控股我们港口,这怎么能行?三江港是我们几代人辛辛苦苦建起来的,绝不能落到外国人手里!”
调度室里再次陷入沉默。大家都知道林威龙说得对,可面对眼前的困境,又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年轻的女孩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浅色的冲锋衣,背着一个双肩包,脸上带着几分青涩,眼神却很坚定。
“请问,这里是三江港的调度室吗?我找林威龙总经理。”女孩的声音清脆悦耳,打破了调度室里的沉闷。
林威龙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女孩:“我就是林威龙,你找我有事吗?”
“林总您好,我叫陈星瑶,是环境工程专业的博士,刚从国外回来。”陈星瑶伸出手,微笑着说,“我这次回来,是想向您提交一份关于三江港绿色改造的方案。”
“绿色改造方案?”林威龙皱了皱眉头,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如何让港□□下去,哪有心思考虑什么绿色改造。“陈博士,抱歉,我们现在没时间讨论这个。港口现在遇到了一些困难,你也看到了,我们首先要解决的是生存问题。”
陈星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林总,我知道港口现在面临着困境。但我认为,绿色改造不仅不会影响港口的生存,反而能帮助港口走出困境。”
“哦?你说说看。”林威龙来了几分兴趣,他倒想听听这个年轻的女博士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陈星瑶从双肩包里拿出一份厚厚的方案,递到林威龙面前:“林总,您看。我的方案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对港口的现有泊位进行生态修复,关停部分高污染的泊位,减少对周边环境的污染;二是引进先进的环保设备,实现港口的节能减排,打造绿色港口。这样一来,不仅能改善港口的环境质量,还能吸引更多注重环保的客户,提高港口的竞争力。”
林威龙快速地翻了翻方案,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方案里提到的关停高污染泊位、引进环保设备,每一项都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现在港口连生存都成问题,哪有闲钱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陈博士,你的方案很有想法,也很有远见。”林威龙放下方案,语气平淡地说,“但是,你可能不了解港口的实际情况。我们现在资金非常紧张,连员工的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根本没有能力进行大规模的绿色改造。而且,关停泊位会影响我们的吞吐量,进一步加剧港口的生存危机。所以,你的方案,我们暂时无法采纳。”
陈星瑶没想到林威龙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她有些急了:“林总,我知道改造需要资金,也会有短期的阵痛。但从长远来看,绿色改造是港口发展的必然趋势。现在国家越来越重视环境保护,未来那些高污染、高能耗的港口肯定会被淘汰。如果我们现在不抓紧时间进行改造,等到被市场淘汰的时候,就真的晚了。”
“陈博士,我明白你的意思。”林威龙站起身,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但现在不是谈长远的时候,我们首先要活下去。你要是有什么能让港口立刻摆脱困境的办法,我很乐意听。至于绿色改造,等我们渡过难关再说吧。老张,送客。”
说完,林威龙不再看陈星瑶,转身走出了调度室。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对这个充满理想主义的年轻女孩发脾气。
陈星瑶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份绿色改造方案,心里又委屈又失落。她不明白,为什么林威龙看不到绿色改造的长远价值,只盯着眼前的一点困难。
老张叹了口气,拍了拍陈星瑶的肩膀:“陈博士,你别往心里去。林总也是没办法,他压力太大了。你要是真的想推动绿色改造,不如先回去再完善一下方案,等港口的情况好一点了,再找机会跟林总谈谈。”
陈星瑶点了点头,默默地收拾好方案,转身走出了调度室。外面的风更大了,吹得她头发乱飞。她抬头望向三江港的码头,锈迹斑斑的吊臂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凄凉。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让林威龙改变想法,让三江港实现绿色转型。
林威龙走出调度室后,并没有回办公室,而是沿着码头慢慢走着。江风刮在脸上,冰冷刺骨,却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些。他知道陈星瑶说得有道理,绿色改造是港口发展的必然趋势。可现实的困境就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老支书陈采薇打来的。
“林威龙,你在哪呢?我带着村里的几个代表在你办公室门口,有重要的事找你。”陈采薇的声音带着几分焦急。
林威龙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陈采薇找自己肯定是为了失地村民的就业问题。前段时间,港口为了扩建,征用了周边村子的一些土地,承诺给村民安排就业岗位。可现在港口效益不好,不仅没能安排村民就业,反而还在裁员,村民们早就有意见了。
“陈支书,我在码头呢,马上就回去。”林威龙挂了电话,加快脚步往办公室走去。他知道,又一场硬仗要来了。
回到办公室,陈采薇正带着几个村民代表坐在沙发上,脸色都不太好看。
“林威龙,你可算回来了。”陈采薇站起身,语气严肃地说,“我们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之前承诺给我们村民安排的就业岗位,什么时候能兑现?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没事干,天天在家待着,你让我们怎么向村民交代?”
林威龙苦笑着坐下,给陈采薇和村民代表倒了杯水:“陈支书,各位乡亲,我知道你们心里着急,我比你们更着急。可现在港口的情况你们也知道,效益不好,一直在裁员,实在没有多余的岗位安排大家。你们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港口的情况好转了,我一定优先安排村里的人就业。”
“等?我们已经等了快半年了!”一个村民代表激动地说,“林威龙,你是不是在骗我们?当初征用我们土地的时候,说得好好的,现在却不认账了?”
“我没有骗你们!”林威龙连忙解释,“我对天发誓,只要港口能渡过难关,我一定兑现承诺。可现在,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无能为力?那我们的日子该怎么过?”另一个村民代表说,“土地被征用了,工作又没着落,我们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陈采薇按住激动的村民代表,对林威龙说:“林威龙,我们也知道港口现在遇到了困难,我们不是不讲理的人。但是,村民们的生计问题也不能不管。你看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哪怕先给我们安排一些临时的工作,让大家有口饭吃也行啊。”
林威龙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临时工作?港口现在连正式员工都快养不起了,哪还有钱雇临时工。可如果不答应陈采薇,村民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说不定会闹出更大的乱子。
就在林威龙左右为难的时候,他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他的儿子林晓舟打来的。
“爸,我回国了,现在就在港口门口,你快出来接我一下。”林晓舟的声音充满了活力,带着几分雀跃。
林威龙心里一阵烦躁,他现在哪有心情接儿子。可转念一想,儿子刚从国外回来,自己总不能不见他。
“我知道了,你在门口等我,我马上就来。”林威龙挂了电话,对陈采薇说:“陈支书,各位乡亲,实在不好意思,我儿子刚从国外回来,我得去接他一下。你们的事,我们改天再谈,好吗?”
陈采薇看了看林威龙,无奈地说:“好吧,我们就再给你几天时间。你可一定要尽快给我们答复,不然我们也没办法向村民交代。”
林威龙点了点头,起身匆匆走出办公室。他知道,陈采薇他们虽然暂时离开了,但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走到港口门口,林威龙看到一个穿着时尚的年轻人正站在那里,四处张望。年轻人约莫二十五六岁,身材高挑,长相帅气,正是他的儿子林晓舟。
“爸!”林晓舟看到林威龙,立刻跑了过来,兴奋地抱住了他,“我终于回来了!”
林威龙拍了拍儿子的背,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路辛苦了,走,我们回家。”
“爸,我不着急回家。”林晓舟松开林威龙,兴奋地说,“我这次回来,可是给你带了一个大惊喜。我在国外考察了很久,发现跨境电商现在发展得特别好。我想把跨境电商和我们港口结合起来,打造一个‘港口 电商’的跨境物流枢纽。你看,这是我的计划书。”
林晓舟从包里拿出一份计划书,递到林威龙面前。
林威龙接过计划书,随便翻了几页,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又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跨境电商?物流枢纽?这些东西听起来就像是空中楼阁,没有雄厚的资金和完善的配套设施,根本不可能实现。
“晓舟,你刚回来,先好好休息几天。”林威龙把计划书还给林晓舟,语气平淡地说,“港口现在的情况不太好,没有精力搞这些新花样。你有这份心是好的,但还是先踏踏实实找份工作,别整天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林晓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没想到父亲会是这种态度。“爸,我不是在想不切实际的东西。跨境电商是未来的发展趋势,我们港口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优势,如果能抓住这个机遇,一定能摆脱现在的困境。”
“够了!”林威龙打断了林晓舟的话,语气带着几分严厉,“你刚从国外回来,根本不了解国内的情况,也不了解港口的实际困难。别以为读了几年书,就什么都懂了。赶紧跟我回家!”
林晓舟看着父亲严厉的眼神,心里一阵委屈。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总是这么固执,不愿意接受新的事物。
“爸,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林晓舟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是真心想为港口做点事情,想帮你分担压力。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一次?”
林威龙看着儿子委屈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忍。但他知道,现在不是冒险的时候。港口已经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晓舟,我不是不相信你。”林威龙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只是现在港口的情况太特殊了,我们不能冒这个险。等港口的情况稳定下来,我会认真考虑你的想法。好了,别闹了,跟我回家。”
林晓舟还想说什么,但看着父亲疲惫而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默默地跟在林威龙身后,心里却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让父亲看到自己的计划是可行的。
父子俩沉默地走着,寒风依旧在耳边呼啸。林威龙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心里充满了迷茫和焦虑。资金短缺、员工人心惶惶、村民讨要说法、儿子的不理解、陈星瑶的绿色改造方案……一大堆问题像一座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知道,这座他守护了半生的港口,能不能挺过这个寒冬。他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带领大家走出困境,迎接新的希望。
闽江的潮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座陷入困境的老港口,奏响一曲悲伤的挽歌。而林威龙知道,他不能放弃。为了这些跟着自己的老兄弟,为了这座承载着几代人记忆的港口,他必须咬牙坚持下去,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只能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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