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消从红豆宫回到灭坤海自己的居所，钟灵已经半靠在门前，支着一条腿撑着胳膊耐人寻味地看过来。
“听说你去提审了贺澜？”钟灵问。
陆消眯起眼试图解读钟灵的眼神，大概以为她又要对自己联合毓秀骗她一事大做文章，只好态度很好地凑过去：“为一些公事，你还在生气？”
钟灵拍开她伸过来的手：“什么玩意儿，这事我说翻篇儿了就是翻篇儿了。你提审贺澜做什么？我在七十七岛发现我留给白煜的足音还在的时候，你语气不对。”
陆消虽然松了一口气，但是对钟灵的新发现又很头疼。
“我不是想瞒你，只是还不确定，怕给你希望又落空。”陆消斟酌着说，伸手指着远处无疏树林的方向，“我有预感，他这一世回来，还会结在原处。”
“你知道他上次结红绸的地方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什么？”
“是我们上次打架的地方，那里有你的灵气残留。且随着它在那里越待越久，越来越多的红绸被吸引过去，它可以放大你的灵气，所以我想问你，你除了留给他足音，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吗，能沾上你灵力的。”陆消道。
钟灵已经被这一发现惊得起身：“你什么意思？白煜还有意识？”
陆消摇摇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可能不是他有意识，是你留给他的东西。”
钟灵：“可除了足音，没什么了。”
陆消：“贺澜当时不是试图为郑晚棠续命么？他是红豆宫传道，对梦境生灵比我清楚，我过去找他，就是想确认白煜这种情况有无可能发生。”
钟灵追问：“那有吗？”
陆消点头：“有。”
为了再次确认，两人决定等徐卑以去世后，看红绸到底选择哪里。
但七十七岛的岛主告诉钟灵，徐卑以是有福之人，这一生也很长寿，这意味着钟灵至少还要再等一年多。
她还挺难得有点盼着对方……
钟灵晃晃脑袋，告罪上苍。
一年之期将至，钟灵每天守在陆消旁边等消息。
她这时候才有心思好好回忆和徐卑以共度的一小段时光：“我觉得他终究不是白煜，虽然他们很像。越觉得像，我就越想让自己清醒一些。”钟灵趴在陆消办公的桌上，用一支快被她磨秃了的毛笔比划，持续地骚扰着陆消。
陆消抽走可怜的毛笔，提出猜想：“或许因为你在，他才像，你会影响他。”
“啊？”钟灵错愕，倒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你的意思是，我会刺激他？那如果我去二十四岛认识的别的梦境生灵的下一世，也会这样刺激他们吗？”
“不会。”陆消摇摇头，“其实我交代七十七岛的岛主每日将徐卑以的情况汇报给我，你是当事人，难免不客观。但在我这个旁观者眼中，我认为你离开后的一段时间，徐卑以性情发生了很明显的改变。”
“细说。”钟灵认真起来。
“你说他少年沉稳，但三年后，他很快无心学业，转而从商，于商道上颇有天分，投机取巧样样精通，性格十分活泼。他家庭和睦，兄长也温厚，培养出后者这样的幺子更为合理。”陆消拿出一个本子递给钟灵，上面果然记录着徐卑以的日常，不知道的还以为对面是皇帝，这是他的起居录呢。
“你这，多少有点猥琐了。”
陆消很惊奇：“我为了谁？而且这是岛主写的。”
钟灵憨笑，陆消也懒得再跟她计较，只道：“他晚年喜好收集名家画作，做起了倒卖古董的生意，大限之日就在这几天了，你到时候可以去看一眼。”
“长尊，徐卑以他——”
“时间到了是吧，行，我过去。”
观瞻目瞪口呆地看着风风火火离开的钟灵，他不解地看向自家将军，陆消摆手让他忙自己的事，并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其实一个人挺好的，我会建议你母亲，别总是催婚了。”
“将军，呜呜呜，您终于肯帮我了。”
一刻钟后，巡昼使把钟灵送到了七十七岛岛缘，钟灵火急火燎地入岛，身上已经被陆消再次塞上了怪有些沉的瞬息镜。
陆消在那头冷酷地汇报着：“千芳谷入口，长街中南。”
钟灵潦草地道谢，使术赶去。路上，她终于重拾某种昔日紧张，特别是听了陆消的推测后，她意识到与她共度了小段时光的徐卑以，就是受到了白煜的影响，两人才会如此相像。
千芳谷入口是个民风朴素的小镇，许是时值节庆之日，长街上摊贩遍地，吆喝声堪比昌都城。
钟灵在长街上凌乱地奔跑，不小心带倒了一旁的高架子，其上勾挂的彩画纸鸢跟着乱了一地，一只纸鸢还被她踩了一脚。守着的店家目睹全程，目瞪口呆地看着满怀歉意的钟灵：“姑娘欸，你着急投胎去么？”
钟灵磕磕巴巴：“对、对不住啊店家，我急着去见——”
店家打断她：“见谁啊？他是要死了还是要生了？”
钟灵心说真是一张神嘴，环顾四周瞧着银钱的模样，在袖中仿了百余倍的钱后，一股脑地放到店家面前，拔足狂奔了起来。
无论如何，她都很想见这最后一面。毕竟当时因为醉酒，她没来得及送白煜最后一程。
他老了是什么样子呢？
店家打眼瞅见那一桌的银钱，一时哑口无言，心想：也不必这么阔绰。
钟灵跑向中南部的长街，不停地向两头寻找着，时不时和一些逛集会的村民擦肩而过。
每路过一个，她就焦急一分，生怕这一时半会的光景，徐卑以就不在这里了。
陆消的声音再次平平淡淡的传来：“慌什么？别摔了，他就在你身后，摆弄字画呢。”
钟灵猛地回身，呆滞原地。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姿态慵懒地靠在一张竹椅上前后摇晃，他手中摇着一把蒲扇，正悠闲地摆弄面前的好几副画。
名画风格迥异，看得出来收集之人并不懂画。
徐卑以抬头看见她盯着自己的画，慢悠悠地用年迈的声音说：“姑娘，要买画吗？”
声音是这样吗？钟灵努力从徐卑以苍老的眉眼中辨别独属于那人的神态，可惜没有，这人已经彻底是徐卑以。
钟灵借着买画为由，坐在一旁与他交谈，徐卑以果然如陆消所言，十分健谈，他许是许久没见过这样爱听人讲故事的年轻人，便激动地分享了许多。
如此一聊，就是整整半日。
徐卑以从一旁的茶壶里给钟灵续了第四次茶后，笑道：“我这茶虽然名贵，可钟姑娘显然喝不习惯呢。钟姑娘，老朽好似有些乏了，你还不曾说，是从何处来，只是要逛一逛千芳会么？”
钟灵笑着回答：“是来看望旧相识。”
徐卑以：“见到了吗？”
钟灵垂目盯着地面，失落难掩：“没有，他不在。”
徐卑以一顿一顿地笑了，调侃她：“那就下次提前约好了再见，哈哈，看钟姑娘的神情，想必是钟情于那旧相识？”
钟灵转头看着这条叫她记忆混乱的长街，闭上眼伸了一个懒腰。
良久，徐卑以才听到她轻声说：“钟情之至。”
徐卑以慢慢地睡着了。他绵长的呼吸一点一点消散，逐渐归于无。钟灵把手中的茶盏放下，看着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后，独自起身，准备亲自带着他前往灭坤海。
徐卑以闭着眼睛，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他腰间足音的形迹不再隐藏，随着钟灵身上知闻的摇响，他也一步一步跟上来。
钟灵突然愣在原地，猛然回身。
这样的脚步声，钟灵以为自己再也听不到了。那是她每次心中恐惧时，来自身后的安定。
梦境生灵一死回魂，梦中一切与之无关，现在这个人不再是徐卑以，却很可能因为钟灵的影响，显露出白煜的影子。
钟灵隐隐意识到某件事，足音认主，所以只会记得白煜，当徐卑以彻底做回自己时，足音就正式进入漫长的休眠状态。所以钟灵在长街上才毫无所感。
“白煜，是你吗？”钟灵试图叫着这个名字，喉头哽咽，念得有点难听。
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钟灵摇头，力劝自己清醒，说不定，足音真的会给她一个惊喜，但一定不是现在。她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带此人回灭坤海，验证红绸是否有记忆。
陆消站在钟灵身旁，两人亲眼看着徐卑以的身体化作红绸，再次精准无误地回到了那颗已经热闹无比的无疏树上。
一时之间，同样从别的岛屿而来的无数亡灵化绸，对这颗边角的树趋之若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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